|
◎刘学刚
这个上午,是莫言的上午。不止摄像机,一双眼睛,许多双眼睛,都聚焦在他的略显扁平的脸上,他脸上的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个上午的表面是很光鲜。迎宾员斜斜地披着红条幅,文学圈疑似惺惺相惜的客气,台风作梅花状,要从大海的风暴上探来它的三两枝,让一些彼此抚慰的人显得有些不自然,不时地拿眼瞥瞥外面。他们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如同我,坐在别人的上午里。 喜鹊在别人的屋檐下筑巢,清风在他物的枝条上伸展。这个上午,我坐在莫言对于故乡的想象里。会议主持人介绍莫言,介绍莫言的主要作品。《蛙》《酒国》《枯河》《丰乳肥臀》《生死疲劳》《红高粱家族》《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天堂蒜薹之歌》,这些书名,这些大地的意象,这些强悍的生命之力的征象,在我眼前一一呈现,它们组成了莫言的故乡,一个辽阔的无边的文学故乡。 上午之外,报刊之上,世界之内,莫言写得一手好文章,说方言俚语,说普通话也打官腔,甚至胡言乱语一不小心就有一句流行全国的名言,为此,他收获了许多国内国际大奖。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预言,莫言将是中国诺贝尔文学奖最有实力的候选人。这个上午,这个说话慢声细语的莫言,和那个夸父逐日一般的莫言,那个愿意扒出“被酱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个碗里,摆在高粱地里”的莫言,是否同一个人?回到故乡,他说,少说话,吹什么,这小子以前偷过人家的水果。他说着从前的自己:一个农村大男孩,偷了生产队的一个红萝卜,被捉,为了索回那双三十四码的大鞋,能多穿好几年的大鞋,他当着48个村数百名民工的面,向毛主席的画像请罪,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和凄凉感,以及小黑孩超常的感觉,被他写进了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 这个上午,莫言回到故乡,举办“莫言文学报告会”,在我的直觉里,莫言是回到了童年的场景,或者说,是那个又黑又饿的男孩又回到他的身体里,让他说出他的“高密东北乡”。他的话语细而舒缓,犹如柔丝一般的细雨,并非汪洋恣肆滔滔不绝,亦非暴雨倾注激烈昂扬,节制,柔韧,恰好契合着听者内心世界的凹槽。这样的言说,显示的不是修辞的力量,而是心灵的力量,思想的力量。敞开心灵的聊天,要比文字的砖石构建的文学大厦,更能深入人心,也更能耐人寻味。 这个上午,被莫言无限地放大了。他的话语是对故乡的描绘,也是对故乡的想象和重构。你坐在他的话语的中心,可你无法进入他思维空间的中心,他的小眼睛一忽闪,言语就发生了跳跃,日本北海道札幌市的广场被他施以空手道的功夫,空降到他的“高密东北乡”那里去了,并且大雪飞舞,万众欢呼。一片红高粱在这个上午,红了;一只红萝卜,正抽出它的第一丝嫩绿。 在莫言的上午,我们进入了莫言的叙事现场。这个重感觉轻故事的出了名的作家,这个重感情轻名利的尚未老的老乡,他让这个城市的上午弥散着幽淡的薄荷气息,苦涩的高粱气味,新鲜的泥土清香。这些美好的气息,敞开了我的耳朵和嗅觉,解放着我的感官世界。我在莫言的上午里找到我的现存,一如莫言,他从川端康成的《雪国》那里找到他的“高密东北乡”,自此,他有了一个用他的一生来回望、辨析和描绘的地方。 想起别人的言说,写作是独立和终极的。想起莫言的长篇小说《蛙》,生亦疲劳死亦心酸之后的《蛙》。他的第一部社会问题的长篇,一部在“人类灵魂的实验室”里“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长篇。借助于书信的形式,莫言在打开叙事主人公“蝌蚪”的内心生活时,也找到了一种挖掘表现罪感心理和忏悔意识最为自由灵活的叙事方式,他酣畅淋漓的叙事话语由此指向了作家自身的负罪感,照亮内心的黑暗,反思共和国60年的复杂历史,让他的“高密东北乡”走向更为辽阔的审美空间,而不仅仅是地理和植被意义上的简单移植。 上午渐渐老去,“蝌蚪”也老成“蛙”了,“文学故乡”依旧年轻,它在莫言的叙述里,也在我们的听觉上。上午的底色,善于铺陈渲染。红色的地毯、红色的条幅、红色的证书、红色的高粱、红色的灯光,这宽广的底色,在营造一种氛围,更是在创造一种感觉,让这个上午和我们的内心趋向于同步的丰富。睁了眼睛,竖起耳朵,我进入了莫言的文学故乡,并就“高密东北乡”这一世界文学概念和他进行了交流。就像一个故作痴呆状的娱记,我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对于“高密东北乡”,你又持有怎样的价值取向和写作期待? 莫言说,敞开故乡的概念,挪移外乡的经验,发生在中国的、世界的变化都可以在文学故乡里出现,他有野心,让“高密东北乡”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的一个缩影,用故乡的独特性创造出世界的共性,让外国读者在他的“高密东北乡”里读到他自己的情感和思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