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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来森
“蹲墙根儿”,这话听着亲切,仿佛散溢着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如今,在乡间,蹲墙根儿的人,或许少了,甚或已经绝迹;但在从前,却是一道风景,一道温软而慵懒的风景。 从前,乡下人的日子,过得贫穷,但却“有闲”;特别是进入冬天,整个冬天,就叫做“闲冬”。 日子长长,“有闲”就要消闲,消闲的一种重要方式,就是“蹲墙根儿”。 一定是晴好的天气。 吃过早饭,看着太阳一点点升高,估摸着能够晒到北墙根了,闲着的人们,就会拿上脚凳,或者干脆甩着空手,陆续走向某一墙根儿。那时候,冬天里,许多人家,家中生不起炉火,所以,蹲墙根儿,晒太阳,也就成为白日里的一种取暖方式。 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小孩。 衣着,就是一大特色。那时候的人,冬日穿的都是纯棉衣服,厚重、臃肿。男人的棉袄,一律是黑色的,通常叫“懒袄”;一方面,凸显其臃肿程度;另一方面,也是在彰显其色彩的深厚、凝重。若然是一溜男人,蹲在墙根儿下,远远望去,确然就像一排缩颈的乌鸦。年老的老头儿,大都戴一顶黑毡帽;黑毡帽的边缘,翻卷着,内里卷藏着烟纸;若要吸烟了,就摘下黑毡帽,取出烟纸,然后,慢悠悠地将烟丝卷进烟纸里;不过,多数老头儿,那时抽烟用的还是长烟袋。年老的女人,穿蓝布衣服,蓝布,都是自家织染的;蓝布衣服,穿久了,色彩就变成灰黑色,所以,远望,与男人的衣服一般无二。年轻的女人,大多穿碎花布衣服,红的、绿的、蓝得、紫的,花都很小,碎碎的,看上去像是一天的碎星星;那个时候,女人间似乎不流行大花、色彩艳丽的衣服,穿色彩太艳的衣服,人家就会说“风流”,那个时候,这个词是“贬义”的,充满了讽刺和冷酷的味道。 蹲墙根儿,墙根儿是面向南的,是为了晒太阳。墙根儿,挡住了凛冽的北风,太阳晒着,暖洋洋的。大多数的人席地而坐,也不怕地凉,反正天上有太阳;讲究点儿的人,就找一块砖头,或者石块,垫在屁股下;垫得高一点,坐着会舒服,要坐很长时间,半天,或者一整天。老人们普遍坐在脚凳上,背靠着墙壁,一副悠然的情态,见得出年老的那份从容和洒脱。 蹲墙根儿的人,闲,也乐;只不过那份“乐”,是一份“穷乐”。无所事事,干什么的都有。多数人在聊天,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反正总能找到谈话的“由头”,反正不能叫嘴闲住。一个简单、粗鄙的笑话,会引得人一阵大笑;那笑声,却于放浪中透着一份无聊,透着一份生命的木然。一些人干脆什么也不干,就倚着墙根儿,眯眼养神;脸上,轻笼着一份满足的笑意;怎么就那么“满足”呢?现在的人,会觉得莫名其妙,其实,“苦中寻乐”,也是一种高度,或许,还蕴蓄了某些生命的真味。还是老人安静,长烟袋握在手中,吧嗒吧嗒地吸着,眼睛望着前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情态,一副深藏若虚的样子。那时候的女人,也大方。当着很多人的面,就泰然自若地敞开怀喂小孩。司空见惯,没有人大惊小怪,好像觉得:事情本当如此。 大街上,有陌生人走过;蹲墙根儿的人,就会齐刷刷地望去,望得走路的人都害羞起来,步子,迈得扭扭捏捏;可,人还是望着,一直望到看不见…… 因为“闲”,太“闲”了。 蹲墙根儿的人,构成一幅幅风俗画;那画,留下的是一个时代的影像;那画里,有世态民情,有众生相;有那个时代特有的闲适和慵懒,以及于闲适、慵懒中,透出的那份淳朴、温软的情怀。 若然用“负暄”二字,去表现那时的情景,就未免过于文雅;还是“蹲墙根儿”好,好在实在,好在有一种郁郁的泥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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