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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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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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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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萝卜



  ◎于春生

  萝卜上市的时节,老家亲戚捎来两箱潍县萝卜。你看这萝卜,细长匀称,根白身青,外皮光润。从小吃萝卜长大的我,一眼便知,此乃正宗的潍县萝卜。
  从箱中取出萝卜,洗净擦干,随即亮出我竖切萝卜的拿手“绝活”。端坐于椅,膝处垫一毛巾,左手握住萝卜腰,右手持利刃,从头部用力下刀,随着“嚓”的声响,利刃自萝卜头部一直划到白色的根处,力道适中,不偏不斜。利刃划过之处,清脆崩裂,溅起绿色的萝卜汁儿。身旁夫人见状惊呼:“小心,千万别切着手!”夫人话音未落,紧接着我又是一刀划下……一刀接着一刀,连切六刀。随后,我右手攥住萝卜根部,左手猛然松开,圆柱状的萝卜顿时裂成六瓣,一根根细长的萝卜条,自上而下,弯曲伸张,宛如一朵翠绿色的喇叭花。
  家人、亲戚纷纷从这萝卜花上掰下条状的花瓣,捏在手中,咬一口萝卜,细嚼慢咽,香辣脆甜,汁液充盈;喝一口香茶,品味于口,清纯柔和,满嘴回甘。一会儿功夫,两个萝卜便一扫而光。此时的我,额头微汗,通透清爽,着实体味到潍县俗语所说“吃着萝卜喝酽茶,气得大夫满街爬”的奇妙境界。见众人高兴,我话匣顿开,遂诉说起小时候经历过的潍县萝卜的趣闻轶事。
  潍县民谣“北宫后、北宫前,张家庄子、刘家园。”民谣意即:潍县城外北宫前后的张家庄子、刘家园,是潍县萝卜的正宗产地。说来与潍县萝卜有缘,我家旧居就在潍县城里郭家巷北头,与潍县萝卜正宗产地仅有一古城墙相隔。解放潍县时,攻城部队将郭家巷北头偏西一点的古城墙炸开一豁口。时间久了,人们走得多了,这豁口便成了连接城乡的步行通道。
  在城墙根长大,北宫自然是我常去的地方。下午放了学,约合几个同学,到北宫周围的坡里玩耍,饿了、渴了,顺腿就来到了刘家园。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映红了遥远的天际。一望无际的萝卜地里,一个个萝卜,亭亭玉立,色青水灵;萝卜顶端那一片片羽状裂叶,宛若孔雀之羽翼,弧线优美,绿而油亮。置身其中,仿佛坠入了绿色的海洋。
  菜园中央是一眼老井,青石砌就的井台油滑发亮。井口上方竖立着一架铁质的戽斗式水车。一头黑灰色的小毛驴,被黑布蒙着眼睛,用力拉动着水车,围绕着井台不停地转动。水车上两个纵横设置的铁质圆盘,其齿轮相互咬合,带动着两根铁链上下转动,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铁链上挂着的许多个铁质戽斗,从井底装满水,随着链条转动被提升到水车顶端,遂即翻转倒扣。随着“哗”的水声,戾斗中的水全部倾倒进井台下方的铁簸萁内,溅起一片水花。铁簸萁下面便是纵横交错的水渠。菜农从菜畦一端掘开一缺口,使渠水泊泊地流入菜畦。菜畦浇透,菜农随即用土将缺口堵死,再从另一菜畦扒开缺口,让水流淌进去。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田园风光,如诗似画。景色虽美,饥肠辘辘的我,满心想的是偷萝卜吃。此时,菜农在浇地,偷吃萝卜是不能到菜畦里面去拔的,那样容易被菜农发现。绝妙之法乃是:人在田间小径行走,眼睛观察的是靠近径边的萝卜。一旦发现中意的,遂一只脚撑地,另一只脚照准萝卜猛力勾踢,萝卜瞬间从泥土中飞出,应声跌落到田间小径上。那时候,菜农种植萝卜用的全是农家肥和豆饼,长出的萝卜格外嫩脆。在萝卜落地的瞬间,顿时摔碎成数段。这时的我,赶紧俯下身子,将萝卜缨快速扯下,顺手扔进菜畦里。双手捧着萝卜段,转身蹲到水渠边,将萝卜段洗净甩干。刚用水洗过的萝卜段,根白如玉,外皮色青,内瓤翠绿,缕缕放射状的萝卜纹,莹润明澈,娇艳欲滴。萝卜咀嚼于口中,香辣脆甜,汁多味美,那叫一个痛快。只有这时,才真正体味到老潍县俗语“烟台苹果莱阳梨,赶不上潍县萝卜皮”,以及清朝潍县知县郑板桥诗词所赞“东北人参凤阳梨,难及潍县萝卜皮。”的感觉和境界。
  上世纪自然灾害时期,潍县萝卜可谓是全家人的“保命菜”“救命菜”。度荒期间,家家缺吃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地里长的,但凡能下肚充饥的东西,都被饿极了的人们吃光了。那时,俺全家九口人,只有父亲一人工作,日子过得自然艰难。
  潍县农谚“头伏萝卜末伏菜”。一入伏,在饥饿线上挣扎着的人们,天天巴望着萝卜苗快点长出来。有那么一天,刘家园菜畦里终于长出了萝卜苗。这一根根萝卜苗,看上去是那样得柔弱、纤细,白嫩的茎,其顶端托着两片对称的叶儿,葱绿而水嫩,就像是农村小囡那胖胖的脸蛋儿。眼望着这一行行、一片片的萝卜苗,我们的心里充满了期待和希望。
  萝卜苗长出后,菜农要进行数次间苗。将那些根深苗正、长势良好的幼苗保留下来,把淘汰了的幼苗薅出来,丢弃在田埂上。在菜畦外面等待着的人们,争相跑到田埂上,把这些萝卜苗用篮子或布袋弄回家。清水洗净,或醋盐相拌生着吃;或葱姜爆锅,放入萝卜苗熬咸汤喝。在饥饿中挣扎的我们,能吃到这既不用花钱,还格外新鲜脆嫩的萝卜苗,是多么得知足呀。
  到了间苗的后期,被薅出的萝卜苗已经长大了,有些被间出的小萝卜,已经长得如手指头般粗细了。我们把这些萝卜苗、小萝卜捡回家,萝卜缨可以炒着吃,还可以做成菜豆腐。小萝卜可拌、可炒,还可腌制起来,当咸菜吃。
  立冬前后,是收获萝卜的时节。菜农忙,我们也跟着忙碌起来。菜农从菜畦里拔出萝卜,遂即将缨子削下,连同那些长得小、品相差的萝卜,丢弃在菜地里。我们将它们抱回家,进行分类处理。萝卜缨进行晾晒。那时节,俺家的平房小院里,无论是屋檐下,窗棂上,还有四周的墙头上,到处挂满了这绿色的萝卜缨子。捡回来的小萝卜,洗净晾干,将它们腌制在咸菜缸里,供全家人常年食用。母亲最擅长做萝卜干,她先将萝卜洗净擦干,切成寸把长、手指般粗细的萝卜条,晾晒在盖垫、苇席上。待水分收缩后,再放进坛、罐、盆等容器内,撒上细盐,用手搓匀。萝卜条出水、回软后,再继续晾晒。待干爽后,再放入花椒粉、辣椒面等佐料,滴上少许香油,搅拌揉搓均匀,随即成为香辣可口、色香味美,便于储存的萝卜干。萝卜缨子晾晒干透后,将它们打成捆,码放在桌子或炕头上,以备长期食用。
  毛主席在《手里有粮》一诗中写道:“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俺家有了这些晾晒好的萝卜缨子、萝卜干,还有这成缸的萝卜咸菜,如同有了粮食,心中甚感踏实。隆冬时节,家里缺吃的时,母亲将萝卜缨泡好、洗净、剁碎。再提着泡好的黄豆,领着我到邻居家磨豆浆。石磨在院中央,木架粗壮敦实,上面是磨盘,下面放置一红色大瓦盆,用以盛接磨出的豆浆。在我幼小的记忆中,推磨是最苦最累的活。母亲用水清洗完石磨,遂用铁勺将泡好的黄豆倒进磨盘顶的磨眼中,我便用力推拥着磨棍,石磨随之转动起来。随着磨盘不停地转动,黄豆渐渐被磨碎,泡沫状的豆浆一块块从磨盘间隙处向外流淌,顺着磨盘滴落到下面的大瓦缸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年仅十岁的我,累得身上冒汗,两腿发软,头晕目眩。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户外推磨是不能停顿的。一旦停下,上下磨盘便会冻结在一起。如再启动,需要用热水化开,那就麻烦大了。
  豆浆磨好后,用水桶抬回家,母亲开始做菜豆腐。我拉风箱、烧火,母亲将豆浆倒入锅中。待豆浆烧开煮沸,即放入已剁碎的萝卜缨,不停地搅拌煮熬。随着热气的升腾,豆香、菜香弥漫在屋子里,馋得我口水直流。菜豆腐即将做好,母亲盛出一碗放到风箱上,撒上一捏盐,滴上几滴香油,让我先吃。吃着这分外的犒赏,我拉风箱、烧火的劲头更大了。这绿白相间,色香味美的“菜豆腐”,既是饭又是菜,至今想来仍然是两颊生香。
  萝卜上市以后,潍县城里,无论集市,还是街巷,叫卖萝卜的菜农随处可见。这时,母亲便挑选购买上好的萝卜,在后院挖一长方形的土窖,先将萝卜头部削去,以免来年春天发芽。再将萝卜的根部朝下,一个挨着一个竖放排好,再将土窖顶部培上厚厚的一层土,如同给窖藏的萝卜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吃罢晚饭,或是家中来了客人,我们便从土窖的一端,扒去覆盖之土,抽出几个萝卜,洗净、擦干、切好,置于盘中。沏上一壶热茶,亲朋好友吃着萝卜,喝着香茶,谈天说地,道故论今,悠然自得,其乐融融。那时,家境虽穷,居室虽陋,吃不上大鱼大肉。可只要吃上这潍县萝卜,心里就感到温馨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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