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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承
父亲肩膀痛,已有些时日,开始没在意,近来逐渐加重了,连穿脱衣服都感到了困难。去医院检查,化验、拍片、做CT,都没有事,最后诊断:肩周炎。医生说,这是老年病,与劳累有关。 说起父亲的劳累,话就长了。 父亲年轻时,家里很穷,一个世代为农的家庭,仅有一、二亩山岗薄地种着,生产的那点儿粮食,根本不够一家人糊口。好在父亲身板结实,他弄到一条扁担,开始了“挑脚”的营生。挑脚——这是我们老家一带对以挑担为业的一个群体的特殊称谓。挑脚挣得的报酬叫“脚钱”。脚钱的多少,随行就市,高低不定。干挑脚这一行的,都是些少地种的农民,但还有一点,那就是要有力气,能吃苦。 我老家历来盛产苹果,秋天苹果下来的时候,果园主人要雇人将苹果挑往城里卖,城里有专门的果行,干的是批发业务。为了抢时间,园主常会要求挑脚的必须在几天之内将他的苹果全部挑出去,于是挑脚的便不分昼夜地赶。挑脚的也愿意这样做,这是挣脚钱的好机会。这时最怕也是最喜的是来回脚,来回脚就是回程还有货物挑。本来去时就很累,回程再挑,就累上加累。喜的是可以再挣一份脚钱,所以只有那些体格好些的,才敢揽这活儿。货物一般是园主的,或是另有雇主。这种机会父亲每回都不肯放过。父亲说,来回脚其实划算,能挣双份脚钱,就是肩膀多受点苦。一般一季苹果挑下来,可挣二、三斗谷子,够全家人吃好长一段时日。 苹果卖完了,农村就进入农闲期,衣食无忧的村民们,便三三两两聚在村头晒太阳,有雨有雪时就聚在炕头上闲侃。好赌的也聚赌,好喝的也聚喝,手脚勤快些的则去山上划拉点柴禾什么的。这些事都没有父亲的份。父亲自有他的活计。我们老家一带在过去的岁月中,家家都用一种粗砂碗,那碗是由当地的一种粗砂土烧制而成,粗糙、丑陋,但便宜、耐用,小者如钵,大者如盆。父亲就去贩卖这种粗砂碗。贩卖粗砂碗是一种比挑苹果更苦的营生,原因是使用这种粗砂碗的人家大都比较贫穷,他们买粗砂碗不是用钱,而是用粮食换。换的方式很简单,买哪个碗就用哪个碗量,碗满碗浅当面现讲。也有用地瓜、芋头之类换的。这样一来,有时换得的东西比原来的粗砂碗还重。父亲说,路远无轻担,一天走下来,肩膀都能压糊了。糊的感觉,挑过扁担的人才能体味,说是说不明白的。 从秋到冬再到春,父亲每年有大半时间与扁担为伴,但父亲却没有一条好扁担。做扁担的上等材料是桑木,筋道,有弹性,挑起东西来上下颤动,不压死肩。其次是楸木,木质轻,弹性也可以。父亲用的是一条槐木扁担,该木实,弹性差,但能担重物,我小时候单扛那条扁担就压得我肩痛。那条扁担至今还保存在我老家里,它是父亲那个年代艰苦生活的见证。 若干年后,父亲有了一辆小推车,是早期那种木头轱辘车,虽然推起来沉闷笨重,但肩膀总算可以“解放”一些了,父亲还是感到了几分惬意。再后来,父亲有了自己的楸木扁担和桑木扁担,但他已不再干挑脚的营生。每当见到那扁担,父亲就会说,挑脚的时候有这么一条扁担该多好。 靠了父亲的肩膀,一家人度过了生活的最困难时期。父亲一生究竟出过多少力,别人说不清。用他自己的话说,八头牛加起来也出不了那么多。 父亲的肩周炎,想来就是那时留下的病根儿。 我问医生,有什么好办法治疗? 医生说,没有好办法。 父亲说,治不治没关系,反正我也不能挑脚了。 父亲说时很轻松,但不知为什么,听着,泪水就盈满了我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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