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华

　　我1938年出生于诸城市毛家巷。
诸城是一座有近两千年历史的古城。四周城墙环绕。县志记载:“城周九里30步,高二丈七尺,门五,南曰永安,东南曰镇海,西南曰政清,西北曰西宁,东北曰东武。”毛家巷就位于诸城政清门里,城墙根下,南北长约200米。巷子东边是苑姓大地主的大院子,巷西住户大部分是贫苦人家。我家的三间草房就在这个区域,离城墙不足10米。
　　七七事变后,诸城沦陷为日占区。除了日寇,盘踞在诸城的还有张步云的伪军。张步云曾是高密、诸城、安丘一带臭名昭著的土匪,后被国民党收编为山东省保安大队二师,任师长。再后来就投降日本当了汉奸。他的师部就设在苑家大院里。
　　我曾在街上见到过张步云,个子不高,派头不小,跟着许多勤务兵,还有一匹大洋马,听说是日本鬼子送给他的。
　　每逢星期天,都会有日本鬼子出现在毛家巷。有的到巷北边菜地用井水洗澡,有的腰挎洋刀,带着穿和服的女人逛街。日军士兵的大本营是炭市街(现兴华路)的文庙,日本军官住阁街(现粮食局),随军妓女住料理所(现城建局)。附近还有关押共产党人抗日志士的监狱(现实验中学)。可以说炭市街一带是敌伪时期诸城的军事中心。
　　日伪经常下乡扫荡,杀人放火抢粮食,每每遭到抗日游击队的反击。伪军伤兵就会被装在铺着高粱叶子的运粪篓里,抬回毛家巷。伤兵浑身血污,有的奄奄一息,有的痛苦呻吟,有的破口大骂……看到这些血淋淋的恐怖景象,我们小孩吓得都跑回了家。
　　1945年8月15日,学堂老师告诉我们:“我们胜利了!日本无条件投降了!”同学们听了都很高兴。
　　日本投降后,解放军围剿张步云的战役开始打响。抬到毛家巷的伤兵越来越多,粪篓子摆满了整条巷子。县城周边的土匪汉奸陆续被歼灭,只剩下张步云残部被围困在城里。
　　9月6日晚,大雨倾盆,解放军发起总攻,8时左右一声巨响,惊天动地,事后得知是解放军用炸药包炸开了西宁城门(现人民商场)。张步云见大势已去,仓皇逃往高密。尾随身后的一群地主、汉奸、地痞等没那么幸运,多数未能冲出解放军的封锁线,遭乱枪击毙。
　　这一夜,我们全家人彻夜未眠。缩在炕前,听窗外风声、雨声、枪炮声、喊杀声,声声入耳,在胆战心惊中捱到了天明。
　　9月7日凌晨,解放军开始清城。有三个民兵模样的人来到我家说:“大爷大娘不要害怕,我们来看看有没有二师的兵。”其中两人到屋里看了看,又用刺刀捅了捅院子里的小草垛,确定没有藏匿的伪军,说了声“我们走了”,然后转往他家。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共产党的队伍。父亲说:“他们挺和蔼的,哪里像国民党胡说的个个青面獠牙。”
　　当天上午,父亲带我去看解放军入城仪式。战士们精神抖擞,经东武城门入城,沿东市街(现人民路)至老衙门(现市府),向南穿过钟楼,经南阁街出永安城门,未作停留,旋即奔赴新的战场。记得邻居董大娘还在队伍里认出了“小张”,说他就是前几天在毛家巷子要饭的那个小孩,原来是个侦查员。
　　诸城解放后,县政府设在苑家大院。在党的领导下,土改运动轰轰烈烈展开。先是划阶级定成分。邻居们大部分划为贫下中农,因为父亲曾在油坊当过职员,被划为中农；然后斗地主打恶霸,分田地分房子。通过土改,毛家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民兵、妇救会、识字班、儿童团等各类组织活跃,群情高昂。商贸活动也慢慢恢复了正常,街上陆续出现了一些店铺。我父亲也筹款创办了诸城第一家弹棉花厂,生意红火。
　　然而好景不长。1947年,蒋介石重点进攻山东,战争阴霾笼罩诸城,几乎每天都有敌机空袭。曾有飞机炸弹落到了扶淇河岸边的集市上,不少百姓死伤。为应对空袭,家家户户挖防空洞,集市也随之改为夜市,赶集需提灯笼。
　　胶东战场形势日益胶着,诸城处在战略要津,必有一战。为降低城墙给我方带来的攻城难度,县政府调来大批民工拆城墙。只用了几个夜晚,就把城墙削掉了三分之一。我家院子里可见到的天空变大了,过去下午三四点太阳就被城墙挡住,现在屋子也亮堂了,母亲说:“这样好,喘气顺溜了。”
　　1947年9月9日,国民党大兵压境。城里百姓紧急疏散。我家老少带上行李,来到离城10华里的董家崖头投奔亲戚。诸城成了一座空城,国民党军随即占据。据当年曾参加战斗的华野某连长回忆:隐蔽在乡下的解放军,9日当晚就迅速包围了诸城。虽然城墙已变矮,但依然是攻城的重要障碍。上面有掩体、碉堡,护城河里设有鹿砦,易守难攻。敌军还有空军支援。鏖战两天,我军损失严重。11日终于破城,并将敌旅长残部围困在天主教堂。正待全歼时,不料得到敌援军已到的情报,遂退出战斗。歼灭战功亏一篑,成为战士们的一大憾事。
　　这三天两夜,我在崖头目睹了城区冲天的战火。响成一团的枪炮声,飞机的轰鸣声,与除夕夜燃放烟花鞭炮的声音十分相似,但声音大得多,烟雾重得多,整个诸城在火海中沸腾。
　　9月12日,枪声渐稀。大家陆续开始返城了。我们也在忐忑不安中踏上了回家之路。经过冯家庄,亲戚说:“你家埋在这里的弹棉花机器和自行车都被还乡团挖走了。”母亲哭了,父亲说:“人还活着就不错了,快回家看看房子还有没有吧!”
　　走近城区,只见遍地炸弹坑密布,还有好多没爆炸的炮弹插在土里。北关阁街老鱼市(现邮电局)的房屋被炸得一塌糊涂。东沟街附近的一整条街都被烧焦了。大家都说是国民党的燃烧弹烧的。老百姓在城门口排成长队,等候国民党兵的盘查。
　　通过审查进入城里,看到城隍庙一带墙倒屋塌,一片狼藉。住房密集的官巷子(县政府招待所)、后荣街(现电视广播大楼)也都成了一片瓦砾。等到了毛家巷,看见房子完好无损,心中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回到家里,才发现已经家徒四壁。家具不见了,连炕席、门板也没有了。据邻居说东西是被还乡团搬走了,门板被国民党兵拿去修碉堡了。靠邻居和朋友资助一些日用品,才把全家马马虎虎安顿下来。母亲不断唠叨:“还乡团真是挨千刀的。那些机器、家具都是咱家多年的积蓄,被抢光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还乡团是在土改运动中逃亡到青岛的富家子弟,后又跟随国民党回到诸城。这帮暴徒疯狂进行报复,对村干部和进步群众乱棍吊打,枪杀活埋,手段极其残忍,犯下了滔天罪行。
　　因为县城被围,国民党守敌弹尽粮绝。有一天国民党派飞机空投粮食和弹药,只见飞机盘旋一阵子,撒下多个黑点,一会儿黑点变成了朵朵蘑菇,父亲说是降落伞。老天有眼,那天西南风刮得很大,有很多降落伞飘落到围城的解放军部队的阵地上,引发一片枪声。
　　10月13日,二次解放诸城战斗打响。15日晚发起攻城,这一夜我家又是整夜未眠。城墙上的碉堡里,重机枪不停向外扫射。开始“哒哒哒”,后来“呼呼呼”,再后来就哑巴了,父亲说那是因为枪筒打热了。
　　16日上午,战斗结束。随即全城戒严,地毯式搜捕残余分子。为防范还乡团,解放军逐家逐户带走成年男子。我父亲也被带走,集体羁押在城东大王门村,等待村干部甄别。
　　17日,甄别开始。由各村干部认领村民回家,还乡团分子则一律押解回村,由群众处置。下午父亲回到家中。
　　19日,因为饿得实在没东西吃了,我跟随母亲到乡下亲戚家求援,一路上的见闻令我终生难忘。只见护城河边尸体成堆,扶淇河岸沙滩上也躺着一片,赤身裸体,全身发紫。一位路人说他们是还乡团,都是昨天晚上被枪毙的。衣服不知被什么人扒光了。母亲说:”这就是干坏事的下场。”
　　几天之后,政府组织清理了战场。村干部们都从农村回到城里,恢复了正常秩序。
　　诸城从此彻底解放了。
　　两次战争的经历,让我深刻领悟到了战争的破坏性与残酷性,并对我的成长产生了巨大的影响。1948年秋恢复教育,我是诸城城里完小第1批学生。读的第1本课外书是《新党员读本》,看的第1本画册是《飞夺泸定桥》。1950年入少年先锋队,被选为大队长。中学时期任学生干部,成年后当人民教师,响应上级号召,支援沂蒙老区教育,爱国爱党敬业,在教育战线耕耘40多年,勤勤恳恳为新中国的建设献出了青春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