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凤霄

　　我读《和爸爸一起坐牢的日子》这本书是1991年。书的作者是卢大容,书拿在手里,薄薄的,纸张很旧了,书页有些残破,看样子已经被许多人读过。我一口气读完,深受感动。这本书没有什么特别,特别的是作者与我公公马学友是朋友。多年前,卢大容多次与公公通信,还将自己写的这本书寄给公公,邀请公公到他家,见个面,叙叙旧。我听了公公的话很吃惊,卢大容是革命烈士卢志英的儿子,公公认识谍战英雄卢志英?公公说,他认识卢志英,与他的儿子卢大容熟悉。这太让我意外了,惊奇之余,很想知道公公是怎么认识卢志英一家的,公公与他们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嫁进老马家是1990年,公公已经退休了,他干过中学校长,是个老党员。公公见我对书中的人和事疑惑好奇,就说起他在上海沪丰面包厂当小伙计的往事,说起卢志英一家,说起他与卢大容的交往。
　　公公说,1945年春天,他经人介绍到上海沪丰面包厂打工。这个面包厂是昌邑县卜庄姚家村人付圣文在干总经理,付圣文对家乡人多有提携。同是卜庄人,经过亲戚人托人、脸托脸地介绍,他到上海沪丰面包厂当了一名小伙计。他十四岁了,结实的臂膀已孔武有力,可以在乡下的田地里熟练地干各种农活,在村边的胶莱河和北边的渤海里抓鱼网虾,俨然一个无所畏惧的小男子汉了。第一次出远门,来到上海,他感觉自己困惑无助,与复杂的人群和喧嚣的城市隔着一道厚墙。
　　公公打工的沪丰面包厂在上海提篮桥监狱对面。厂里的老板很少管面包厂的事情,都是总经理付圣文操持一切。他在厂里干的活儿不太累,但是心累,需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他很珍惜这个工作,干得勤谨又努力,跟着厂里的人认真学本事。工作之余,他不外出,常与老板的儿子卢大容一起玩耍。他十四岁,卢大容九岁,同是小孩,他们俩很玩得来。他见到老板几次,老板风度翩翩,很有才华,待人和蔼,也是昌邑人,姓卢。他看着老板彬彬有礼地与人说话,做事,忙碌而条理。他感觉老板身上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神采,让他敬慕。
　　有一天,他给客户送货,听人说,他们的老板叫周育生,他吃了一惊,但一声没吭。临来上海时,家里长辈就再三嘱咐,在外少说话,多干活。兵荒马乱的时候,祸从口出,一言不慎就会丢了命。他就把疑惑埋进心里,默默思考。老板明明姓卢,怎么叫周育生呢?
　　天有不测风云。1947年3月,老板被抓进监狱。随后,总经理付圣文也被抓进监狱。他失去了依靠,就从上海回到老家昌邑。后来,听消息灵通的工友说,老板卢志英,原名卢志江,又名卢涛,号育生。卢志英是共产党,还是上海地下党的负责人。由于叛徒出卖,在上海八仙桥青年会门口被中统特务逮捕,关在亚尔培路2号。亚尔培路2号是国民党中统局上海分部的“魔窟”,只要进去了,国民党得不到他们想要的,即使人不死,也将人折磨一个魂飞魄散。国民党知道卢志英是共产党的要员,就逼他说出中共的机密,交出共产党员的名单,卢志英严词拒绝。国民党动用酷刑,对他严刑拷打。但他毫不屈服,坚决不肯说出党的机密。国民党又把他押送到苏州中统监狱。再后来,他的妻子儿子也被抓进监狱。1947年10月,国民党将他押解到南京,关押在宪兵司令部看守所,在狱中仍对他多次用刑,但一无所获。1948年12月,卢志英被国民党特务活埋在南京雨花台的一个小山上。
　　公公听了工友的叙说,难过得流下了眼泪。老板卢志英一个活生生的好人啊,说没就没了。公公问工友卢大容和他母亲怎样了?工友也不知道。但知道总经理付圣文的情况,付圣文被抓进监狱,审来审去,也审不出什么对国民党有用的东西。付圣文只是一个生意人,不是共产党,对他经手做过的帮助共产党的事,不知内情,他只是听从老板卢志英的安排行事。付圣文在苏州监狱坐了一年半的牢,就被释放了。
　　解放后,公公始终没有放松打听卢大容的消息。过了好几年,他终于与卢大容联系上了。他们多次通信,说着分别之后各自的情况。卢大容给他寄来了自己写的书《和爸爸一起坐牢的日子》。卢大容告诉公公,他被关进监狱,与爸爸一起坐了牢。
　　卢大容写信说,1947年3月2日中午,他从正志小学放学回家,见到家里来了四个穿西装的人,他们带来了一张纸条,一个自称姓陶的人谎说纸条是爸爸写的,叫他们到陕西南路二号去一趟。妈妈就带着他和亲戚张军战,坐上小汽车一同去了,这一去就没有回家。特务把他们关进了“中美青年合作社”大楼里一个暗黑肮脏的小厨房里,三天没给饭吃。第三天傍晚,才给了几块锅巴和两碗水。他们开始过上坐牢的生活,每天吃两顿饭,每顿一碗发霉的糙米饭。没有菜,只是一小块黑盐,有时给两根萝卜干。公公知道,卢大容那年十一岁,张军战十三岁,张军战是卢志英夫人的侄孙,他们可是遭罪受苦了。
　　卢大容告诉公公,他们挨饿挨打的一个片段。卢大容写信说,“我们已经挨饿三天了,清早,我和军战不停地打门叫喊,大概是打搅了看守的美梦,他跑来开了门,大发脾气,开口就骂,妈的,共产党越小越坏!我指着肚子说,饿啦,三天没吃啦!军战也这么说。他叫我到外面去,说给我东西吃,他连拉带扯把我带到他住的屋里,接着进来了两个不认识的特务,一个瘦子关上了门,回过头来,就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头昏眼花,接着又拿起一个衣架在我身上乱打一通……我当时疼极了,但没有哭。回到牢房后,将打肿的手藏在背后,怕妈妈看到伤心,其实妈妈都看到了。特务又将军战拖出去打了一顿,押回来时,妈妈一见特务开门,就猛地冲出去,抓住他的手就咬,另一只手直往他脸上打,一边喊着:‘你这没人性的东西,小孩犯了什么罪?三天不给吃,还要打他们,我这条命跟你拼了。’特务见妈妈要与他拼命,这才溜了。”
　　卢大容告诉公公,他们三人几经辗转,先是去了关二十九个人的一个汽车间,又被关到陕西南路二号一间盥洗室里。一天深夜,特务送进了一个姓黄的女人,她是新民报记者,她告诉妈妈,国民党在报上登出了有关卢志英的事,说他是中共上海特派员……他们才终于知道了爸爸关在苏州中统监狱。过了几天,四五个特务带他们三人去火车站,乘火车押他们到苏州。到了苏州,他们被带到一栋古老的房子里。上了楼,走进一间小屋,他见到了爸爸,他千言万语说不出,跑上去抱着爸爸一连叫了好几声。特务不准他爸爸妈妈说话,妈妈被带到另一旁的女监牢房,他和军战留在爸爸的屋里。他跟爸爸说了他们被捕的经过,说到饿饭、挨冻,被殴打、辱骂,说到特务几天不给饭吃,还故意在他们面前拿肉拿饭喂狗,折磨他们。他告诉爸爸,特务问他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是不是共产党,他一言不发。又问他跟着爸爸妈妈去陕北干什么?他说是去看外婆。特务见他不说真话,就脱掉他的衣服,鞭打他的背,面对拷打,他咬着牙不屈服。爸爸听了这些,难过得流下了眼泪。
　　吃饭的时候,爸爸很少吃菜,尽量让他和军战吃。看着他们大口吃菜,爸爸满眼满脸的慈爱和满足。他见到爸爸时,爸爸已经多次受过刑,特务用尽了各种刑罚,“火烙”“老虎凳”“绞头”“电椅”,不准睡觉的“精神惩罚”,爸爸几次昏死过去,刑伤严重,跗骨碎裂,小便都是血。爸爸受尽折磨,却严守党的秘密。
　　到了晚上,特务来给爸爸戴上手铐。门关好后,爸爸用一根小钢片在手铐上捅几下,手铐啪的一声打开了。不管在哪儿,爸爸总会想办法解决问题。三四天后,特务允许爸爸妈妈见面说话,爸爸并不悲伤,有说有笑。爸爸告诉妈妈,不要在特务面前流泪,他们总会有灭亡的一天,要警惕特务用情感软化他们一家。接着,爸爸开始在牢里教他和军战读书。利用特务买来算术书和英语读本,请两位难友当老师。爸爸说,孩子们的功课还差呢,将来世界是他们的,一定要学好本领。他和军战认真学习,过一天就有一天的进步。
　　爸爸在一次审问过后,知道有事要发生了。那天晚上,他专门嘱咐一番,跟妈妈说,你们出狱之后,遇到困难,也不要找亲友,组织上会派人找你。上海很快就解放了,你要尽自己的力量去工作。妈妈点头答应。
　　一天清早,爸爸被特务唤醒,只穿了一只袜子,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就被特务拉到楼下。从此,他再也没有见到爸爸。随后,他们三人被押到南京,见到大特务头子叶秀峰。妈妈装作是什么也不懂的家庭妇女,叶秀峰很不耐烦,叫人把他们押回上海。回上海后,他们被关在襄阳路一号,过了一些日子,就被释放了。出狱后,他们家已经被特务占了,东西也抢光了,特务一直跟在背后,他们只有流落街头。直到妈妈到姓袁的人家去做了佣人,他们的生活才有了着落。一天,地下党找到他们,带来了爸爸的一封信,爸爸让他们克服困难,说他被关在南京宪兵司令部。不久,军战被地下党送到解放区,妈妈凭着医生的技术在新怡和纱厂找到工作,他考上了麦伦中学。上海解放后,他还认为爸爸活着,直到1950年6月才知道,爸爸在1948年12月已经牺牲了。
　　公公知道了卢大容一家的遭遇很难过,唏嘘泪流,非常敬佩他们一家。他邀请卢大容回家乡昌邑看看,到他父亲卢志英出生的昌邑县望仙埠村走一走。有时候,人们的约定常常被各种事情打断,分手的时候往往想得很好,很快就会再见面,但常常一别就是永诀。岁月沧桑,各种因缘错失,公公与卢大容再也没有见面,连联系也中断了。
　　只要有机会,公公就跟我说他知道的卢志英一家的故事,卢大容的爸爸妈妈都是能人,他们有主见有故事,是人中龙凤。公公说他读了卢大容写的书,看到他挨饿挨打遭罪,就特别疼惜。很想如以前在沪丰面包厂时,哥哥一样护着卢大容,过去打特务几拳解解气。公公说,有时候他突然想起卢志英,想到那个和蔼的面孔,就热泪盈眶。想到他忍受酷刑,也为党保守秘密,宁死不出卖同志,最后被活埋,就一声声叹息,热泪长流。人老了,眼也软,动不动就流泪。
　　公公说,“中国共产党能够打下江山,地下革命斗争和一场场炮火连天战役,都真实而惨烈,无数的烈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今天的好日子,不容易啊。我与卢志英在这个世上的交集,只是他入狱前两年的时光,见面也不多,但他却让我终生永记不忘。我读了一些书,知道卢志英的英雄故事还很多,他曾真刀真枪地在战场上打日本鬼子,曾搞到国民党围剿共产党的赫赫有名的‘铁桶计划’,曾为革命牺牲过一个儿子等等。老一辈人都是历史的亲历者,再过去几十年,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见证人,都会相继离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讲亲眼见过的卢志英、董存瑞、黄继光等无数英烈的革命事迹了。咱们家四个党员,不管社会发展到哪一步,都不能忘本。共产党里面确实有能人,他们寻找救国救民的道路,最终确定了走社会主义道路,这是一条正路。共产党建党时就无私无畏,为国为民,还有一套建设党的条例和规矩,这就能长久,能成事,国家也有前途和希望,咱们跟着党走就行了。”
　　建党百年,回望我们党的奋斗历程,回忆为革命牺牲的烈士和英雄,一股浩然正气灌注心头。我又翻出家中的那本老书《和爸爸一起坐牢的日子》,读一遍,再读一遍,思绪万千。庆祝建党百年之际,我们的国家繁荣强盛,社会安宁,人民幸福,卢志英这样的革命烈士们地下有知,也会含笑九泉。新时代,我们走在卢志英等这些革命英烈开创的道路上,以新的方式平稳前行。我们的前途光明,我们的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