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作者简介
　　逄春阶,1965年生于安丘市景芝镇逄家庄村。系山东省政协委员,中国作协会员,2011年被评为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2020年被评为山东省抗击新冠肺炎疫情先进个人。曾在潍坊日报社任编辑、记者,现为大众报业集团培训委总监,高级记者。从事新闻工作30年,两获中国新闻奖,个人文艺评论专栏“小逄观星”每周一篇,至今已连续开设18年,四获山东省新闻名专栏称号,一次获评泰山文艺奖。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坟上葵花开》获老舍散文奖,有《人间星话》《国家使命》《家住黄河滩》《一个人的桃花岛》等书出版,致敬家乡的长篇小说《芝镇说》正在媒体连载。
　　辛丑年八月二十日,雨中回乡为82岁的母亲庆生。依老人意愿,吃碗自擀的面条就中了,顶多从她自己侍弄的菜园里薅棵葱、割缕韭菜,摘几个秋葵,再从墙头上拽几个丝瓜做几样菜。更省事的是,拔两墩花生秧,抖搂掉润土,把饱满的花生洗净了,使上茴香、八角、桂皮一煮,放到深盘里,也是下酒好肴。炕上盘腿一坐,乐呵乐呵。可弟弟说,还是去景芝宾馆吧,亲友不少,别在家忙活了。
　　亲友们都开车,饭店门口很快就没了车位,后到者车往哪儿停?我见到镇政府门前有块牌子,上书“院内免费停车”,真的假的?下车找门卫,不见人影。抬头看,警卫室改成了接访室。我还是不敢停,怕被撵出去,脸上挂不住。一年轻人猜中我的心事,对我点头说:“停吧,免费的。”就停到了镇政府院里。院里的车有三十几辆,都停得规规矩矩。犹记得二十多年前到镇上采访,这里戒备森严,穿制服的门卫阴沉着脸。现在开门办公了。
　　突然间,我心里涌起一丝暖意。
　　寿酒自是管够。在微醺中,回家。刚落座,客居东北牡丹江、96岁的铭璞六大爷笑着走进来,后面跟着91岁的铭堂十大爷和笑容可掬的秀梅姐姐。六大爷眼不花,耳不聋,思路清晰,看上去也就七十多岁。我抱住六大爷:“您怎么回来了?”秀梅姐姐笑着替老人回答:“想家了呗。”
　　少小离家耄耋归。六大爷17岁从村里参军,到部队一个月就打仗,参加过济南战役、淮海战役,一直打到海南岛,后又去了东北,身上还有伤疤,在东北牡丹江离休。前几年我去东北看望他,记得那是个下午,秀梅姐姐说:“老爷子去放蜂了,他闲不住。”天上黑影了,一个戴着草帽的老头,脸上黑黑的,扶着摩托车把往里走。我正纳闷,这是谁啊,这么实在地往家闯,也不打个招呼。姐姐说:“这不是你六大爷吗?”哎呀,失敬失敬,哪像个离休干部!老农民一个。
　　“变化太大了,真是天翻地覆。我参军走的时候,骑着个小毛驴,毛驴上垫个被子,戴着大红花。那时候,小毛驴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了,出门都是泥土路,一下雨,拔不出脚。现在,你看,家家都有小汽车了,都是柏油路了。”六大爷说,笑得皱纹舒展。
　　面对新建的浯河大桥,六大爷也大发感慨,过去河上也有简易的小桥,可是河水暴涨,就冲毁了,最愁的是冬天过河。六年前,政府投资二百万元建起了这座坚固的桥,我写了《逄家庄桥记》,发给六大爷看,六大爷欣然道:“建村六百多年,终于圆了梦,桥通成景,是该记下来。”
　　该记下来的东西太多了,只因疏懒,愧对家乡。比如景芝小吃,足可跟沙县小吃媲美,可咋就走不到全国呢?回乡当晚,一帮景芝镇文友相聚,提出了这个问题。
　　“景芝小炒、菠菜饼、芝泮烧肉、金丝面、绿豆糕、芝麻片、泥瓦盆老汤,光见你吃喝,不见你写,你这记者怎么当的?”同学金玉兄照着我就来了。话锋一转,又说,“写是得写,关键还得做,做出独一无二的味道,得想个法儿抓住大家的胃。咱们得要研究沙县小吃是怎么出名的?人家帮扶支持、注重培训,推进标准化、连锁化、产业化的转型升级,成立沙县小吃集团……从汗水活到技术活,从单打独斗到握指成拳。很多方面都值得借鉴学习。”
　　谁不说俺家乡好?谁不盼望家乡好?家乡好,靠谁?靠你我他,集众智,则成众事。
　　火炕上,伴着母亲细微的鼾声,我睡得很踏实。次日一早,吃了母亲下的炝锅面,启程回济南。车过西岭,看到前面两个人打着伞,在慢慢走。近前一瞧,是六大爷、十大爷老哥俩。我赶紧下车,问他们干啥去呀,六大爷说:“现在,生活好了,人就长寿啊。咱这一千口子人的村庄,80岁以上的有31个了。咱不忘本,我得去看看老战友李振邦的墓,俺们一块儿当兵走的……我来了,他走了。”
　　与老人家依依惜别,他那清澈的眼神,简洁的话语,从容的步履,透出的是纯真、质朴的底色。我比六大爷小40岁,很惭愧,我身上这底色少之又少。
　　车继续往前,雨滴刷拉刷拉敲打着玉米宽大的叶子,生产路都硬化了,不再泥泞。涌入眼帘的是竖在田野里的高高的烘干仓,那是侄子作棋家庭农场的设备。到家庭农场一站,侄子把手机摁在耳朵上协调购买玉米收割机的事儿。“下雨下的地里进不去,得买特别的收割机才行。”侄子说。
　　盯着这满眼的绿,思绪渐渐推远。这里是我六大爷小时放牛、拔草、拾麦穗的地方,这里是我打棉杈、翻蔓子、清花生墩,跟玩伴烤地瓜、烧豆子吃的地方。我们能忘了吗?
　　打油一首,默默地,献上我的祝福:
　　　离别家乡岁月多,
　　　传神细节半消磨。
　　　惟有厚土载新绿,
　　　一潭清水万层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