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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钟亮
潍河中游巴山脚下,诸城市古县村东侧有一古迹,乡人名之“韩王坝”,据说这是当年潍水之战韩信大败龙且的囊沙堵水之处。 其实叫“韩王坝”不太合适,因为韩信被封为齐王、楚王、淮阴侯,他并没当过韩王;巧的是那时还真有个韩王,也叫韩信,也是刘邦麾下的大将,《史记》上也有他的列传,就紧挨在《淮阴侯列传》后面。然而我们巴山村那个以翰林官至户部右侍郎的王玮庆,以及附近相州镇的顺治进士王任庵先生,这些饱学之士也在诗中称此坝为“韩王坝”;而且旧时县里组织文人评选“诸城八景”,“韩王坝月”居然被评为八景之一,这说明“韩王”之谓已得到官方认可了。 我小时候上古县走亲戚,曾经沿着巴山西麓的小道,从这条坝上经过。不过这已不是两千多年前的古迹,而是新建的水电站拦河坝。也许是我的祖父“灌输”的缘故吧,总觉着这条“韩王坝”就是“我们老韩家”的荣耀,因而比同龄的孩子对“潍水之战”那段历史就多了几分了解,能够侃侃谈出:汉四年韩信平定了临淄,引兵东下追赶齐王田广,逼至高密西境。此时楚王项羽派龙且为大将,带着二十万人马,来救援齐国。不料韩信暗施“囊沙截水”之计,令兵士一夜之间在潍水上游筑起三道大坝,然后挑逗楚军渡河出击。汉兵佯装败退,等楚军大半来至河中心的时候,韩信一声令下,三道大坝同时扒开,浩浩荡荡的激流立马将龙且的兵马给灌了蛤蟆…… 祖父关于潍水之战的讲述基本符合史实,但要比《史记》和《汉书》的记载更为详细,也更为生动。譬如《史记》只是笼统地说韩信“为万余囊,满盛沙,壅水上流”;我的祖父却能准确地指出:那是上、中、下三道大坝,巴山之西古县之东那是上坝,往北六七里商羊河入潍处那是中坝,再往北六七里后凉台村那儿则是下坝。至于“囊沙”所用之“囊”,祖父和一些老人认为,其实就是汉军就地取材,在潍河滩现割的蒲草和“柳子”(一种丛生植物,其叶如柳,枝条长而柔韧,适于编筐织篓)所编制的草袋、柳包。 具体到战争的某些情节,祖父还曾讲过一个“红灯笼”的故事:说的是韩信令兵士筑好大坝之后,又叫人在龙且必经之路竖起一根十几丈的木杆,上端挑起大红灯笼,照耀着杆上大字:“韩信斩龙且于此”。龙且一看大怒,挥刀砍断木杆。灯笼应声熄灭的那一刻,三道大坝全都掘开,刹那间滚滚洪流奔涌呼啸,把楚军给淹没了……我的祖父是多少懂一点“测字”的,他认为“且”者“狙”也,这三道大坝注定了龙且被狙而完蛋的命运。 那个红灯笼高挂的位置,诸城人说是南张洛村,但北面坊子、峡山一带却有不同的说法,他们认为是黄旗埠;并且不是红色的灯笼,而是黄色的旗帜——“黄旗埠”之名就是由此得来的。言之凿凿,谁能否认得了? 潍水之战很快就结束了,韩信和龙且,胜者封王,败者授首,那道蒲柳囊沙的大坝,也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再也没有了实际用处。但当年军营里的灶灰却在沉淀,发酵,转化为新的生命。河滩上生锈的戟戈箭簇,经过潍水的一遍遍淘洗,在贝壳里衍生出了奇奇怪怪的故事。一时间潍河两岸冒出了几个“龙且冢”,传说埋的都是龙且托生的大鳖精。而河东白龙山下的那条“韩信沟”,又据说是韩信与龙且打仗,败走的一方拖拉着长枪在泥地上画出的痕迹。但也有人考证,那应该是韩信筑坝取土而形成的沟壑。这当然也是瞎猜,但不管怎样,老乡们就是敬仰韩信,合不合史实与他们无关,他们还在沟边建起了“韩信庙”。 在潍河西岸,还有诸多与那次战争相关的村庄,如大营村、小营村、南营村、北营村,可能就是汉军的几个营寨,营马村也许就是马兵营,料疃村没准就是草料库,南张洛(洛同落)据说是龙且的落马之地,而凉台前、后二村,据说就是齐王田广的乘凉之处。 说到凉台,距离韩王坝不过十里八里。那儿有大汶口文化和龙山文化遗址,有汉阳太守孙琮墓等多座已挖和待挖的古墓,而且还真有个风雨剥蚀的土台,乡人名之梁王台。何以“凉”变“梁”了呢?祖父他们说,那是当年淮南王英布为祭奠梁王彭越所筑,台里面埋葬着彭越的衣冠和铠甲。彭越乃“汉初三将”之一,其功勋卓著,但后来的结局比韩信还糟。汉十一年韩信在未央宫被吕后诱杀之后,不久彭越又被诬告“谋反”,竟被剁成肉醢,刘邦诏令诸侯王分而食之。淮南王英布接到肉醢,大为惊惧,唯恐祸及己身,干脆扯起造反大旗,但最终也被刘邦诛灭了。 我读书太少,没找到彭越、英布来过潍水一带的记载,也搞不清一个小小土台怎么能跟韩、彭、英“三王”扯上关系。但既然老乡们都这么讲,那我们也姑妄听之信之,然后展开必要的想象。 历史其实就是由无数人的鲜血来书写的。那些汉字的一笔一划,酷似刀戈,或者人的断腿残臂。但遗憾的是,我们只记住了其中几个人的名字——韩信,或者龙且。 现在我很少回到家乡,从韩王坝上走一走看一看,欣赏一下潍河两岸的风景。自从建起了水电站之后,大水淹没了河床上所有的沙石,也埋葬了所谓的“韩王坝月”。据说“韩王坝月”高票入选“诸城八景”的年头,每当明月高悬的夜晚,河床上遍布的那些小石坑就会映出千万个月亮,闪闪烁烁,如同仙女们的明眸,从而让诗人们想入非非。但我认为那些小水坑其实是一面面明镜,它们映照出了人世间不一样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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