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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固霞
梨花带雨,清明怀亲。伯父离开我们30年了,我念念不忘那个夏天。 那年夏日正午,骄阳似火,暑气腾腾,天地间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打鱼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拿鱼的好时候。伯父顾不上歇晌,他放不下自己的业余爱好。他戴上八角苇笠,窄肩上搭块湿润的花色毛巾,黑黝的脊梁上披块沾水的白色粗布。尔后,推出那辆半新不旧的“大金鹿”坐骑,爱抚地擦了又擦。他把十几斤重的“拎网”(一种打鱼的工具)捆在后车座上,葫芦状条编鱼篓挂在右边的车把手上。小村寂静,热风鼓荡。伯父顶风而上,热情似火。他骑着自行车,哼哼着“向前进,向前进……”的歌曲,向东大湾驰奔。我坐在车梁上,右手欢快地拨拉铃铛。车子吱吱悠悠,铃儿叮叮当当。一路欢声笑语,一路心花怒放。 东大湾属古百脉湖水系,水面浩荡广阔,波光潋滟。扎菜(一种水草)缠绵,水荭挺拔,芦苇茁壮,芙蓉出水,荷叶田田。鹅鸭浮游,青蛙高歌,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噌噌箭飞,像极了瓦片打出的一连串水漂。湾边的垂柳叶子蔫卷,恹恹慵懒,像劳顿午休似睡还醒的农人。鸣蝉,夏日的精灵,小村的歌者,吟唱着从这株的柳梢飞往另一株的柳丛。早有几位打鱼的老乡来到这里,他们和伯父一样赤脚光膀,袒胸露乳。不管熟悉的、陌生的,伯父都友好地和他们打着招呼。伯父选择了合适的方位立定,左臂缠好网绳,右手攥紧拎网的下部。掂了又掂,晃了又晃,底部的铅橛子砰然相激,声韵悦耳。他用力抛向瞄定的水域,撒去的网像弧形,像扇面,又像一朵晶莹的雪菊隐于水中,水面上冒出大大小小惊叹的气泡,像潜泳的鱼儿急匆匆地换气补氧。大约一刻钟后,伯父慢慢地捋纲提网。一网上来,白花花的鱼儿银光闪闪,活蹦乱跳,有血性的大鱼,尾巴敲击地面,呱哒呱哒乱颤。鲫鱼、麦穗鱼、噘嘴鲢一会儿就精疲力竭,而狡滑的泥鳅哧溜哧溜乱窜。我猫腰撅腚把鱼拾到鱼篓里,浑身汗水涔涔,心里却像极了那些欢蹦乱跳的鱼儿。一网又一网,收获多又多。这些战利品伯父从不独享,先送五保户,再分给邻亲百家,鲫鱼送给奶孩子的人家。留下的小部分摆个“全鱼宴”改善生活。母亲和伯母掌锅执勺,忙而不乱,我和姐姐拉火添薪。清炖鲫鱼汤,油炸麦穗鱼,辣椒炒泥鳅,红烧黑鱼段……庭院深深,鱼鲜肉美,香气绕梁。父亲和伯父抿了一盅又一盅小酒,淋漓畅饮,一家人比过年还热闹。 东大湾,已成为遥远的记忆。那些年村村搞填湾运动,湾塘之上立起了一排排气宇轩昂的宽屋大房;现在,又砸了民房,建成了省级化工园区。绿水青山一去不还,伯父也去了遥远的天堂。 伯父生前贪杯,平日饭桌上总爱摆着二两的铁皮小酒壶和蓝白相间的“蛤蜊皮”(方言,比喻器皿小)陶瓷酒盅。他不讲究酒肴孬好,他喜欢自斟自饮,自我陶醉。二两小酒下肚,就摇头晃脑,自言自语,瘦削的脸上洋溢着红扑扑的幸福色。伯父属性情中人,仗义豪爽,又爱面子好热闹,东邻西舍常常延其为座上宾。酒逢知己,免不了高声大嗓,放量海喝,猜拳行令,觥筹交错,直喝得两眼迷离,扶墙不服气,大醉而归。 我跪在伯父坟前,虔诚地点燃纸钱,又敬奉几条他生前喜爱的黄花鱼,鱼儿在火堆里吱啦吱啦地往外流油。我默默祷告:伯父,您在天堂那边喝两盅吧!我依稀听到了伯父利落的应答之声,也听到了他嗞嗞嘘酒的悠长尾音。我还听到另一种声响,粗犷、沧桑而又缥缈:“花开半朵,酒至微醺;若即若离,似远还近。” 心有灵犀,我姑且断定那是伯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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