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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越鹏
近一两年来,因为照顾年迈的父母,往乡下老家跑得勤了。 推开庭院的门,尽管一再小心,还是惊走一地麻雀。轻轻扫去地上积攒的落叶,也扫去了一周来的疲惫,把凡尘的喧嚣顺手掩在门后了。 院是北方的院落,普通、并不扎眼,房子一律坐北朝南,红砖红瓦,打眼一看,就知是新整修过的;过道处挂了两盏红灯笼,很有了喜庆的味道;院墙不很高,里外用水泥抹光,却也密实耐看;北屋的外墙仍一溜沿袭着红砖的朴拙,也固守住了这座院落的底色。 院子很敞亮,便有空落落的感觉。除了那些零碎栽下的绿菜颇能彰显出小院的殷实,再就是院中那棵高大的榆树了——这棵榆树,在春天里收拾院落时本来要砍掉的,但母亲说:“留着吧,以防贱年!”母亲被贱年吓怕了,记忆里依然存留着吃榆叶、啃榆皮的那些碎片,生活中时时做着类似不合时宜的提防,近年来更近于执着和倔强。但榆树终究被保留了下来,母亲每次望了它,都会陡生日子的踏实、心底的充实。仿佛以后我们都离不了这棵榆树的荫护。而榆树的存在之于我们,更多的是一种怀旧、一种象征,又像一位久经风霜的老人印证和坚守住一段弥久难忘的岁月。 再就是一棵一人多高、碗口粗的枣树了——虽有八九年的树龄,可惜一直疏于管理,树形无规无矩,加上伐树时砸了树冠,只坐了三两个青黄不接的枣子,碍事遮眼的,看样是不能成材了,也一直琢磨着找人砍掉!没想到一侍弄花草盆景的朋友来家做客,一眼见到这棵枣树,便两眼放光,眼睛再没离开过,临走竟出价3000元要买走,说是极好的一株盆景,藏在庭院可惜了。直让我们咂舌!就不伐也不卖了。枣树是从原先一棵老枣树的根上冒出的。记忆中的老树高大挺拔,每年春天都会结出一树红彤彤的枣子,不等枣子成熟,我们几个孩子就会偷偷爬到树上偷摘了吃,够不到的,棒子、家什胡乱地扔上去,星罗棋布地挂一树。正式采摘了,父亲搭了梯子,爬到树上,摘下满篮子、满笸箩的枣来,分给邻里一些,吃剩的,再用线穿起来,一串串地挂在阳光下晾晒,那些日子,便满口余香,梦也做得五彩斑斓,仿佛炊烟里也透出香气……光阴荏苒,老树被伐掉了,我们几个也各奔东西,转眼间最小的我也是奔四十岁的人了。对这棵枣树大哥却爱惜得要命,六月里从外地回家探亲,适逢雷雨天,居然端了一盘饺子在树下吃得津津有味,乍凉的雨滴透过枣叶的缝隙落到身上也全然不顾。那棵枣树是否牵引着大哥走进了时光隧道,捡拾到童年、少年时的那些画面……根脉深深,想不到树脉、人脉原是一样的一脉相通呵!因了这些变故,依样是那棵枣树,静静地站在那儿,再瞧上去感觉就截然不同了,仿佛因了它的存在,小院越发的恬静、越发的具有灵性了。 庭院有“宝”,那就是屋内的一墙书籍。房子刚拾掇起来时,从事文化工作的大哥说:“辟出一间来,我有些书拉回去你们看吧”,居然建起了一个“农家书屋”。书本在木架上静静码放着,像是在等待庭院主人的检阅和赏识,守望它们便有了母亲守望老榆树般的充实,小院也更有内涵,更具品位了。随便从书架上挑一本,坐到院中的藤椅上,就一抹阳光,和两耳鸟鸣,时而沉溺于金戈铁马的壮怀激烈,时而感叹于那些文化名人的最后时光,内心滤去尘埃非常的恬静,所有的杂念和浮华遁去了,仿佛时光倒流到青年、少年的读书时代……突然就想起获得第一笔四十元稿费的那年冬天,欣喜地跑到书店购买了傅雷先生的译著《约翰·克里斯朵夫》,返回路上边走边看,引起路边一位老太太的注意,“看那小伙,捧那么厚的书,多有学问!”不禁飘飘然起来,感觉自己真有学问了!父亲仍然在院内走来走去地锻炼,闲不住的母亲在院内弯腰侍弄花草,初秋里种下的萝卜已经钻出泥土,白菜尚未卷心,梨树上缀着三两个梨子,贴了南院墙是两株吊瓜,枝枝蔓蔓爬了一墙,也把果实散漫地撩了一路,却又羞羞答答地掩在密稠的叶下生怕人摘了去似的;窗下是一棵丝瓜,春天栽下时那样不起眼,猛不丁就长成了一大蒲笼,从绿峥峥的秧子下面雨后春笋般结出密匝的果实;还有三两垄绿韭、四五沟鲜葱……超然、怡然,天、地、人融为一体了,内心格外的慰实、妥贴。“咕咕、咕咕”。有不知名的鸟儿从头顶飞过,落到隔邻高大茂盛的梧桐树上,惹得父亲停下脚步,母亲抬头看,顺口说:“叨叨磨子无好声,不是下雨就刮风。”又重新弯下腰去。离开书本的心思也就迟迟收不回来了。 乡下庭院,我那久违的精神田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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