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年冬至。站立在我家院门外西侧的柿树被我伐倒了。陪同她一起倒下的还有一棵香椿树。天气多云,太阳时而藏在淡云下,时而冲出淡云间,弄得满地时明时暗,光怪陆离,这样的天气,恰恰跟我的心情一样默契。
　　她的倒掉,我到现在仍觉得不应该,太可惜了,但是我却没有一丁点的办法拯救她,保护好她。只能顺从让她倒下的众人的意见了。今年春季这里的胡同需要硬化,去年的雨水大、雪水也大,整个胡同天天如同烂泥坑,进出颇令大人孩子们伤脑筋。在水泥混凝土铺筑胡同小巷的时候,家人就提议要伐掉柿树了,他们担心柿树的根会把硬化了的小巷鼓开裂,糟蹋了白花花的银子。我当时觉得要是把结满果子的柿树砍掉,实在更是可惜,太令我于心不忍,就百般托辞,终于让柿树留了下来,毕竟,她怀揣着众多的果子。青涩天真的果子们需要她这个妈妈呵护呀,我能想象到要是把她连同她的孩子们一块儿伐掉,会令她多么的伤痛无比。为人父母,必须忍耐,应该让她的果子们长大、成熟。这样一来,她幸运地度过了属于她的夏天、她的秋天,直至到了冬至即将到来的日子。
　　她是不知道的,在她心无旁骛的生长的日子里,有一条莫须有的罪名已经又强加到她的头上了,足以令她万死难逃劫运的。冬闲时节,入户盗窃的问题困扰了人们,附近众口相传着的好多案例都令人夜里不知道要惊醒多少次,据说不是公安联防们太无能,而是猖狂的窃贼太厉害,有一户人家夜里竟然让窃贼们像搬家一样,大摇大摆地收拾了个精光光。她的罪名就是会成为窃贼们的帮凶,让窃贼们利用她的身骨攀爬上屋入室。的确,她的身子骨现在承受一个百八十斤重的人是相当轻松的。
　　她来到我家整整10年的时光了。2003年晚春,闲逛集市,转到街角,看到有卖柿树苗的,眼睛刚瞅了一下,“桃三杏四梨五年,柿树当年就换钱。来上棵吧,这东西实惠着呢。”识相的老伯恰到好处地吆喝了一声。就这样,无意中把一棵比大拇指略粗的柿树带回了家,种在院子门前一侧。可能是她感恩我对她的厚爱,可能是她祖传的基因,3600多个日日夜夜,她从一棵拇指般细的小苗子,默默地长成大腿根般粗壮的大树,就连她现在头顶上的五六个主枝桠,都如同手腕般壮实着呢。她好像从来也没有在意别人的说长道短,顾自灿灿着,享受这每一天的阳光雨露、星月清风、冰霜雪雾、电闪雷鸣,珍惜地呵护着自己的每一个果子。
　　由于家门前的胡同也就有五步之宽,小苗子刚安顿下来的几年,极受委屈,个头不及前排房檐,连阳光都很少享受到。前两年,她身子骨还没长壮实,树干上多了极少的枝丫,也没在意她挂果不挂果。又过了两三年深秋,斑驳枝叶间,稀疏见到了枝头上挑着三俩柿子,核桃大小,黄橙橙的,被麻雀啄食的残缺了半边。心底欣然,柿树终于长大了。
　　当我手里的锯条从她的裸露在地表上的树干来回拉动时,我心里已是惭愧不已,她这十几年来,对我从来没有过任何要求,自从我当年一时好奇,把她从一个买树苗子的老人手里用了5角钱将她安坐在家门前屋檐下的一个小坑里时,就没过多地关注过她,她从来都没有刻意要求过我,跟我撒娇耍脾气的事儿从来没有。春天里,杏花白、桃花红、柳条绿,草青青、燕纷飞的日子,看着她瘦瘦的身条,皴皱的表皮,曾经我也责怪过她,怎么这么懒惰呀,还不快快抽枝发芽,她总是不急不躁,年复一年,春秋不居,树龄代序。不见其骄纵,但见其益壮。我也关心过她,在春秋干旱时节,端来洗衣淘米洗菜的水浇灌一番。她依旧不管不理似的,独自生长着,枝桠爬过了屋檐,探出了房顶,努力地向上、向上。眼瞅着她愈加长大了,新长的枝桠低垂着,遮掩了大半个胡同。经常成为鸟儿们歇脚的好地方,常常让麻雀呀、喜鹊呀,还有不知道名字的小鸟儿在她的枝叶间歇脚、欢唱、嬉闹。
　　每到晚春,花开正浓时节,找来利刃,绕着她的树干,割开了一道宽约寸余的口子,图的是让她多结果子,多坐果儿。每年深秋采摘柿子的时候,也常常愉悦了我和儿子的心境。记得她最好的记录是去年收了392个,前年是233个。摘下来的柿子,用白酒浸一些,用木瓜烘一些,削掉柿皮晒一些,邻里好友分一些。分享柿树的恩德,不亦乐乎。自去年开始,我在采摘柿子的时候,刻意留下枝头三两个柿子,不为别的,就想让她们好好地陪伴一下生养自己的娘亲。
　　我现在一直记着她的诸多好来。她不喜欢热闹,当杏花梨花争抢着亲吻春天的面庞时,当桃花灿灿的笑靥招来满面彩蝶时,她依然咕嘟着嘴巴,汲取着一夏一秋的养分,为奉献一个丰硕的金秋时刻努力着。难道她知道自己漫长的岁月容不得半点显耀?她的这种稳重的品质不正是我们所追寻的么?每一个成熟的果实都来之不易,那是从剜掉的表皮,骨子里疼心的积聚得来的。她是那么理性地认知世界,把握自己,该歇枝时就歇枝,哪怕遭到莫名的诅咒,不明就里的愤恨。依然故我。
　　锯条一下一下地钻进了她的肌体深处,新鲜的木屑像雪花儿飞舞着,从我的身边飞落,我感受得到,她今生即便是轰然倒地,也已经矗立成一棵大写的柿树,写满了整个胡同,镌刻在我的心里。
　　这,就是柿树,一棵值得我永远怀念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