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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克奇
晚饭后去新建的文化公园散步,夜幕虽然还未完全降临,各色彩灯已经璀璨迷离。舞池里的音乐时而轻柔,时而激昂,撩拨得人人欲试,却又大多做了旁观者。突然儿子一声惊叫:那不是我们小区里修自行车的爷爷吗?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果然是他!此时的他完全变换了一个人似的,一身干净紧身的衣服取代了满身油渍的邋遢,六十多岁的身体伴着乐曲时而轻盈舒缓,时而铿锵有力。他竟然还会跳舞?我简直看呆了,心里的惊讶直涌喉头。 因为经常去老人那里修车补胎,对于他和他的家境,我是很早就熟知了的,也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内心充满了悲苦的人。老人原先在一家国营企业工作,日子过得挺滋润,可是后来厂子破产了,他一下子从一名中层领导沦落为失业人员。好在他手里有技术,下岗没几天就被外地的一家企业高薪聘请了去。但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刚在外地安顿下来,老伴就得了偏瘫,他不得不打道回府。因为还不到退休年龄,不仅没有了工资,各种保险费也需要自己缴纳,再加上给老伴治病掏空了家底,孩子还在上学,生活的艰难如同山一样压下来。尽管如此,他还是断然辞谢了不少企业的聘请,在小区的一角铺开了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位,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他唯一的想法是:留在老伴身边,好好照顾她。老伴去世后,他的儿子又出了车祸,儿媳整天闹离婚。我曾跟他有过多次闲谈,对他的境况表示出深深的同情,他也常常说:人落难了就得强活,强活也要活出滋味来。现在面对他潇洒自如的舞姿,我终于理解了他的话的意思,也不由地对他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借着舞者们休息的间隙,我走向了老人。老人乍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自己找点乐子。寒暄几句,我直奔主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跳的?”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跳是跳了很多年了,就是跳不好。”还没聊几句,他的舞伴就在喊他,他再次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得过去了,这是个新学员,刚开始入门,还得好好教。”我也朝他笑笑,目送着他重新回到舞池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翩翩起舞。此时此刻,他的绅士风度,他的优美身姿,他的活力和热情,让他焕然一新。我的眼里,渐渐地就只有了他,他跃动的身体,幻化成一种无声的诉说,一种美轮美奂的生命姿态,一个在苦难中傲然飞翔的灵魂。 往回走的路上,我跟同行的人说起老人,这里正好有老人相识的熟人,对我打开了话匣子。原来老人从年轻时就喜欢跳舞,那时社会还很保守。后来,他们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春天,并且火种般燎原了县城的大街小巷。我所认识的这个李姓老人如今已经成为小县城的“舞王”,凡是有舞场开张必定邀其前往,他教出的学生已达数百人之多。尽管名气那么大,家境如此困难,可是他始终恪守一条:不论是教学生还是到舞场捧场,从不收费。他给出的理由是:只要有地方跳舞就已经足够了。 怀着对老人的敬仰之情,一个周末的午后,我再次来到了老人的修车摊。与以前不同的是,这次我不是为修车而来。老人似乎是猜到了我的心思,边忙活手里的活儿边主动跟我讲起自己的跳舞历史。我问他:“你家里困难,收点学费什么的也很正常,你咋不要呢?”他严肃起来:“家里再困难也不能亵渎了自己的喜好,我跳舞就是图一个‘乐’字。一个人只要精神快乐了,比什么都强。”他还告诉我:“你别以为那些人跳得那么欢畅就都是无烦无恼的人,其实他们当中不少人的生活是很不幸的,有的被夫所弃,有的老年丧子,有的恶疾缠身,有的企业破产……舞蹈与其说是让他们锻炼了身体,倒不如说是在精神上拯救了他们。”这也许就是老人对舞蹈精髓的认识和理解吧。 进入舞池是空灵飘逸的舞者,走出舞池是一个辛苦操劳的修车人。记得有人曾说过:生命就是一场带着镣铐的舞蹈。可是,能在重重枷锁之中真正舞出自己风采的,又有多少人呢?真正的舞者,又岂止舞池里那些翩然的身姿?那些虽然身体残疾依然奋力前行的人,那些虽然横遭厄运依然含泪歌唱的人,那些虽然临近曲终依然自取其乐的人,还有那些卑微平凡却心存大爱的人,那些贫困潦倒但坚守底线的人,那些破灭了梦想又重新拾梦的人……他们,不都是生命的“舞者”吗?即使不能舞出千般曼妙、万种风情,但在心灵起跳的一刹那,生命就已经长出了无数隐形的翅膀,生发出无限温暖和美好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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