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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文
坦率地说,读韩国强的诗歌是一种难度。他的诗歌以错综意象对自我进行多维度的呈现,这种思维的发散性往往会导致读者出现阅读的滞涩。而我认为,恰恰是这份阅读的难度,可以带给读者更多的思考和深入的可能。 一个真正的诗者,必定是实现了艺术与哲学在某个向度的契合。《路的手指》是以其富有个性化的叙述强行锲入我的思维的,让我的诗歌思维在一度定势之后重又获得了一份智性。通过多年对于韩国强的阅读,我分明感觉到,这份智性一直穿行在他的散文、散文诗和诗歌里。他始终以冷静睿智的视角与这个世界发生着思想与情感的纯粹交流,这是一份难能可贵的艺术坚守。 韩国强从历时将近十年的精神困境中走出之后,在散文写作上浅尝辄止,也许他觉得再写散文已经难以超越上个世纪九十代初的高度,也许他觉得属于他的那个语言的上帝正在重新赋予他为诗的使命。此刻,他如同一个归来者,找到了更适合展现自己的思想世界的艺术形式。正如尼采所言,“我只能信仰一个知道如何跳舞的上帝”。一个虔诚地潜心创作的人,必定不是一个戏弄文字者,必定是执守着高于自己的某种意识或精神的指引,而去不停地说出存在,说出被表象遮蔽的一切。而韩国强在诗歌创作的勃发期恰恰是不由自主地承担了这一使命,他胸怀着高傲的精神原野,坐下来,与这个世界进行着一场和谈。 “在这个不断走远的秋天里/我就是我/托着一枚红叶讲述秋神的丰硕”(《路的手指》)。我能懂得,这个历经精神炼狱的诗人,在捕捉到诗意时的那份由生命深处生发的知足和快感。“站在金黄的棒槌旁边/别人也许把我又当成了别人”,他清醒地意识到,在收获的金秋,“别人也许把我又当成了别人”,诗行中充满了自省,表达着个体生命与共体生命的互位感受,他在别人的怀疑和否定中坚守着自信。沐浴缪斯洗礼的韩国强,自由地享受着艺术精神领域里突如其来的这一切。 跟随韩国强春回故乡,发现“圆月卡在梧桐树上”时,我们在城市喧嚣中日夜穿行时的灵魂被固化的那一部分,无法不被这诗情击得粉粹! “母亲沉思良久/仿佛又回到了六十年前/母亲偎在父亲的怀里/圆月卡在梧桐树上/月光的清辉爱情凝固/而墓地的主人不会拒绝他的伴侣/一刹那母亲的背影/像突然的牙痛/儿子的成长又重回桀骜不驯”(《墓地》),“卡在梧桐树上”的“圆月”像一面镜子,又像一扇时间的门,更像梗在喉间咽不下的乡愁,时光重现,爱情重现,生命重现,一个“卡”字,滞涩,粗拙,短促,响亮。曾经以为张爱玲之于月亮的语言癖好无人能敌,而韩国强用给月亮的这个“卡”字,更是带给读者一份不同凡响的打动人心的力量,正“像突然的牙痛”,“痛”在别处,使情感的表达尽可能地客观化,看似不动声色却锥人心肺。我们常说,诗歌源于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诗歌用以展现原汁原味的生活,而是需要对日常生活的深度处理,也唯有这种深度处理,方能具有艺术的价值。同样,诗歌中对于情感节制的美学原则,并非仅仅是为了消解,而是通过移情的表达方式去增加更为隐忍的艺术力量。朱光潜在《谈美》中这样论及“情感”:“艺术所用的情感并不是生糙的而是经过反省的。艺术家在写切身的情感时,都不能同时在这种情感中过活,必定把它加以客观化,必定由站在主位的尝试退为站在客位的观赏者。”《墓地》一诗体现的正是这一艺术审美原则。再读《神话》:“告诉父亲用皮带抽过的可能是一个巨人/即使他低着头在角落里抽泣/但他猛一抖肩就能变成父亲的神话”,一个小情景,承载着一个艺术化的情感丰沛的世界,承载着隐忍的意志与生命的厚重,一如咬紧牙关的桀骜青春。“把酒带到旷野/咕嘟咕嘟的是酒也是喉咙/不孤独也是孤独/稍待一会儿/昨天走来并锯断了还活着的哑言”(《昨天带来的酒瓶》),既是“哑言”,还要“锯断”,对于苟活的孤独,“昨天”是何其锋利!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这份孤独更具有断裂或者致命的力量,这如铁的质地使诗歌语言生发出了电光四溅的魅力。 “它展开的那个角度春风已经止息了/没有人能够阻止雪花飘落时/情人哭了/那是爱情的折扇全部打开了/眼泪更多的也是它/沾染着老屋的秘密/至死都秘不作声/只会轻轻摇动/赞美比酷夏更热的爱情”(《折扇》),这把中国风的折扇更像梵高的油画《向日葵》,以热烈的色彩和炽烈的情感绽放出一个具有想象力的世界给人们看,从而呈现多重的生命痛感。“爱情的折扇全部打开了”——打开的更是灵魂深处幽微的光,在某个角度上春风止息,那美而痛的一切属于一人独享,并沿着幽深的思想小径通达更为广阔的艺术世界。 当下诗坛因精神和思想的“缺钙”而普遍患上了一种“软骨”病,矫情,虚妄,浮躁,而韩国强的诗歌却在生活表象之下意识的潜流中带给我们对生命的观照,带给我们更多的灵魂的温度和纯澈。“因为我已变成童话/或是童话的星空忽地上升或降落/尘世的意义就是解释它/并最终被它俘虏”(《童话》),诗歌是他灵魂的翅膀,他注定要搭乘这双翅膀,在艺术世界里执着地探寻生命的终极意义。“即使抱住了真理/也要腾出手去拥抱/因为这是世界给予的”(《世界》),没有艺术担当和精神贡献的写作是毫无意义的,只有不懈地去探寻,去建构,生活才能回馈给你创造的力量,诗人方能写出跨越时空的诗行。“梅花集体告别的时刻到了/春神大步流星地眨了眨眼睛/父亲和古藤同时开了花/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因缺失而更美的尘世”(《打开了》),这既是对生命沉痛的消解和升华,更是对艺术审美的深层领悟和理解;是艺术与人生的冲和,又是现代对传统在传承基础上的突破和提升。在诗歌艺术的创作中,将思想技术和语言技术有机结合是一种能力,而韩国强对此的掌控已经进入了成熟期。从他的诗歌里,我读到了一个优秀诗人所应当具有的语言特质和精神世界的宽广。 其实,太多对于诗歌文本的聒噪是没有意义的。诗无论形式,而灵魂是自由的。读诗,莫若读灵魂。正如韩国强于艺术唯美中体现着生命哲思和日常经验的诗句:“梅香毕竟是冰冻时刻的箴言/风雪从它弯曲的身体里穿过”(《微笑》),风雪穿越生命的虬枝,穿越苦难与冰凌,飘逸出思想的梅香。我们欣喜地看到,一个执着的灵魂歌者,披着尘世的斗篷,顶着精神的飘雪穿行,就要走进明媚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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