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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曙光
父亲不喝酒。但他却醉过一次酒,这让何福伯到现在都唏嘘不已。 何福伯那时有五个孩子。七张嘴指望队里分的那点粮食,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那年,队里刚分完粮食,何福伯家分得三十斤米。他提着那袋米,脸苦得就像霜打的茄子,这袋米再精打细算着吃,也吃不了多久,往后的日子一家人又要挨饿了。 父亲那时是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分完粮食后,仓库一片狼藉。他把仓库里里外外收拾干净,已经是傍晚了。 正要锁门离开,就看见何福伯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瓶子,一股酒香扑面而来。 何福伯看见父亲要离开,连忙说,春根,莫走啰。 父亲说,我要把米送回家去,家里等米下锅呢。 那时候,家家都在挨饿。小妹饿晕了好几次,脾气火爆的母亲几次让父亲想办法。 何福伯说,着什么急,我们扯扯闲篇。硬拉着父亲坐在仓库的台阶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豆子。何福伯把酒瓶推到父亲面前,这酒刚从供销社买的,度数低,不上头。来,抿一口吧。 父亲皱了皱眉头,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粮食分完了,你也该松口气了。来吧,抿一口。何福伯又把酒瓶推到父亲面前。 父亲摇摇头,无奈地接过酒瓶,嘴唇轻轻往瓶口上碰了一下。 何福伯接过酒瓶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很舒坦地吁了一口气,还是喝酒好,醉了就什么都忘了。 他又把酒瓶推给父亲,父亲接过来,嘴唇又轻轻碰了一下瓶口。 就这样,你来我往,一瓶酒喝了一大半。喝着喝着,何福伯突然哭了。 父亲连忙说,福兄弟,你喝醉了,别喝了。 春根,我要真醉了就好了。何福伯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把米提回家,老婆就骂开了,这哪里让人活,分明要把人饿死。她早就有把老六和老七送人的想法,这时她又提出来,一家人哭得昏天黑地。我心里实在是烦躁,才找你唠叨唠叨。 父亲听了,心情沉重地喟叹了声。 何福伯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酒,自言自语道,要是能多几斤粮食就好了,顶过这一阵子,就有红薯分了。我也不想把俩孩子送人啊。 父亲看了眼何福伯,他眼里满是哀愁。父亲一阵心酸。仓库里还有一些余粮。何福伯的意思很明显,希望父亲通融,借些余粮给他。 何福伯又喝了口酒,一声低低的抽泣声传进父亲耳朵。 良久,父亲一把从何福伯手中夺过酒瓶,往自己嘴里猛灌了一大口酒。之后,摇摇晃晃站起来,打开了仓库门。一会儿,父亲从仓库里提着一个袋子出来。他把袋子塞给何福伯:快回家吧。 听说后来你醉了?那天,何福伯来我的新屋——新屋是村里统一规划修建的农民新居,一幢幢房子就像城里的别墅一样气派——和父亲闲聊时,又提起当年那件事。 可不是,母亲接过话茬,一回家就吐了,睡了一整天。 呵呵,父亲笑了,那次我还真喝醉了。 春根,你真够意思,不是你帮忙给我那些粮食,我真要把孩子送人了。何福伯感慨道。 乡里乡亲能不帮衬一把?父亲说,不就是几斤米嘛。 哎呀,你是冒了风险的。毕竟你偷偷把生产队的粮食给了我。何福伯说。 什么生产队的粮食,父亲说,我从自己家里分的米里,匀了几斤给你。 那,你为什么要喝酒呢?何福伯问道。 我不喝醉,老太婆问起来粮食少了,我怎么回答? 难怪啊,我就觉得粮食不够,但你醉醺醺地回来,我也不好问。母亲嗔怪道,害得我们吃了一个月的野菜糊糊。 野菜糊糊?是不是很好吃啊?六岁的女儿插话道。 大家一听都哈哈笑了。 乖孙女,现在生活好了,你恐怕想吃都吃不到了。父亲慈爱地对我女儿说,满是沧桑的脸上盛开了一朵灿烂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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