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钟

　　这是初冬时节的一个上午,被大巴车投放到河岸的时候,阳光很明媚,甚至有些热烈得刺眼。清新的空气里弥散着落叶与枯草的气息,河道里的水越发显得澄澈,在动辄就是雾霾的时代,这样的环境确实让人舒服。
　　眼前这条不大的河,叫浞河。原本叫做“寒水”,据导游说是后人为了纪念夏朝时寒国国君寒浞,才改了名字,就如同“尧沟”是纪念尧,“丹河”是纪念尧的儿子朱丹一样。
　　从情感上讲,这个说法,有些令人不大容易接受,即便它真是如此,毕竟,寒浞身背恶名。我倒是更愿意相信我的一个推理:它过去叫“寒水”,是古寒国境内的一条河,因地取名。但是这个名字总让人觉得心生寒意,没有欣欣向荣的富足征兆,后来一个有文化的地方名流或者是官员,读到《诗经·小雅·信南山》“既优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谷”时突然灵光一闪:妙啊!就是它了!原来,诗里面的“足”就是这个“浞”的通假字,是湿润的意思。从字面上看,也可以理解为河水“水源充足”,从诗句里看,也是丰收在望啊!不仅如此,这个名字还把寒浞也包括进来了,一语双关,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哉!一时之间,皆大欢喜,“浞河”这个名字就顺理成章地不胫而走了。反正时代久远了,且无证可考,附会一下又有何妨呢?
　　跟着游览的人群一路走,一路浏览着四周的景致,沿河不断地看到三三两两的游人,老的,少的,或坐,或走,兴致盎然。如今这样的景观河道可谓不少了,然而像浞河这样将人造景观与原生态景观巧妙结合的却不多,这大约是沾了浞河身处城市边缘的光吧。各种各样移栽来的景观植物、各式各样的亭台桥榭不说,单是沿河自然生长的树木、植被,就已经是蔚为大观了,其间形形色色的鸟儿、虫儿、蝶儿闪过,不时地还有鸡鸭鹅羊出没,隐隐地还能听到狗吠声传来。放眼望去,两岸一排排的楼房,建成的,在建的,与一座座的民房错落有致地交织在这一派初冬时分的光影里,别有一番韵致。
　　这里依然是他们和它们共同的家园,融洽,祥和。这让人心中平添一份默默的感动。漫步在河堤,心思或沉或浮,仿佛与粼粼的波光、鸟鸣一起交织,游动在时光之水里。
　　沿这条河,真能走回历史深处去吗?
　　刀耕火种的时代,这条河什么样?后羿真的来过这里吗?寒浞呢?嫦娥呢?余生也晚,历史的吉光片羽竟让人如此地费尽思量:“昔有夏之衰也,后羿……因夏人而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人事,而信用伯明氏之谗子寒浞。浞杀羿,烹之,以食其子,子不忍食,杀于穷门。浞因羿室……”
　　真难相信,这件事就发生在脚下这片土地上。这天空,这河水,这周围的一草一木,可曾见证后羿的绝望,寒浞的狞笑,嫦娥痛断肝肠的泪水。尽管这样的历史场景在后来还不止一次地上演,可我还是不忍相信这是真的。后羿算仁慈的,只是赶走他的前任,有点像项羽,有妇人之仁,结果身死人手,让后人叹息；寒浞则够狠毒够卑鄙,而一旦身败名裂,为人所不齿。一部二十四史,真是一部群雄逐鹿、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电视连续剧。
　　脑海里忽然记起前些日子看过的一部关于非洲草原的记录片。狮子啊、斑马啊、猩猩啊,它们的王者为了保证自己的后代,往往会在占有老王的配偶与领地后,驱逐或者杀死老王的幼小的子嗣。这与荒蛮时代的古人又何其相似,让人顿生无限的感慨。先秦诸子中,韩非是个喜欢说实话的,在《说疑》一文中有这样的话:“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商汤和周武王的事,众人皆知,尧舜禹次第逼宫的事却是首次由韩非子爆料,惊愕之余,沿着历史的踪迹细细看来,却也有些令人信服。古今一也,人与我同,正所谓能者居之,不能者止。
　　初冬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河岸,一片片的芦荻白如霜雪,树间疏疏落落的红叶依然热烈似火。抬眼望去,一群喜鹊在啄食柿子树上熟透的柿子。柿树的叶子落尽,柿子高挑挑地挂在树梢,红得分外扎眼。如果不是站在浞河的岸边,如果不是此刻,当我们仰头望天时,有多少时候还能记起后羿的神话呢?就更不用说想起蜷缩在后羿身影里的寒浞了。
　　可是,她,嫦娥,却似乎永久地走进了我们的心里。人有时就是这么奇怪,尽管此时,我头顶是一轮明媚的太阳,我的眼前却仿佛升起了皎洁明亮的圆月!
　　在中国人的心中,无论是女娲、湘妃、西王母,还是西施、昭君、貂蝉、杨玉环,多少美丽的女性湮没在历史的风尘之中,而她却脱颖而出,与这一轮明月交相辉映,成了华夏民族的美神、爱神,东方的雅典娜。远远的,我们能看见她凌空欲飞的汉白玉塑像,在一处广场上。
　　然而,有谁想过在后羿纵情欢乐的背影之后,她内心的孤独与寂寞?又有谁想过她在丈夫被杀、儿子被杀、自己被寒浞强占后的苦痛与屈辱?如果她在世间活的时间足够长,她也一定会又一次面临寒浞被杀、她为寒浞生的两个儿子被杀的痛苦!她是因为厌倦了尘世的黑暗,要逃避生活的磨难与精神的苦难,才出走月宫的吧!
　　历史,似乎总是忽略了女性的精神世界。因为在迷信强权和暴力的时代,她们是弱者,我忽然想到一个假设,如果她的结局不是跟月亮扯上关系,即便她再怎么美丽,大概,人们也早已将她忘怀了吧?所谓伊人,在月之宫,时时见月而不见其人,只好一轮明月寄相思?
　　历史用它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为她安排了复杂的人生,也为她安排了一个美丽的归宿,虽然孤独,却也清净。而她洗濯了一切污淖,擦拭了所有血腥,隐藏了无尽悲伤,把所有的爱与悲悯化作一个慈爱的脸庞,亲切地注视人间,为我们在追求美好的路上引航。
　　站在历史的河畔,我依稀听见远处时断时续地传来飘渺的歌声:
　　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眼前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但愿文明总被野蛮打败的时代一去不返!毕竟,荒蛮的时代、动荡的时代正在远去。时下,又是一个富足、太平的盛世,好在,我们心里都有一轮皎洁的明月。
　　一只鸟儿轻快地从我头顶飞过,消失在远处密密的芦苇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