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沧海

　　在她大概八十岁时,经常在门前的老梧桐树下,双手抱着拐棍儿,一坐就是大半天。
　　我把车停在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嗡嗡的马达声惊醒了她,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立刻眉开眼笑。我们轻轻地拥抱,我会悄悄地在她干净的蓝布褂衣袋里放一些好吃的小礼物。
　　她把我放进去的一小袋牛肉粒或者是几块花锡纸包着的糖果,摸摸索索掏出来推到我手里。我再给她塞进衣袋里,嗔怪地看着她,她便不再执意不收。
　　当我离开时,从后视镜里看去,尘土飞扬中,她的身影竟然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不舍。
　　我踩了两脚刹车,调转车头,又回到那棵梧桐树下,她正用蓝布褂前襟擦眼睛。
　　我把她带到我居住的水乡。亭台楼阁、美丽的郁金香,还有顶着陶罐的少女,都让她目不暇接。黑色的大风车高高地矗立在眼前,她仰着头出神地看旋转的风车长臂。喷泉的水洒了她一脸,看着她整整齐齐的头发,看着她干干净净的手脚和脸,我怅然若失,她痴呆的症状越来越明显,有时竟然不识得我的父母。
　　母亲曾不无担忧地告诉我:“每天都要到外面等你,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看见年轻的女子便认做是你,抱着人家不撒手。”母亲擦着眼泪说:“别走丢了才好!”
　　母亲病了,年迈的父亲要照看两个人更显力不从心。就在我把她送回父母身边的第二天,父亲的电话就惊惊慌慌地打过来,他说:“老太太不见了。”
　　我筋疲力尽回到水乡时,已是下午。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我没有像往常直接乘电梯到二十九层,而是沿步行梯回到地面大厅。大厅有个小吧台,我想过去喝两杯。大厅的窗边围了很多人,有人大声地嚷嚷着:“嗬,看,看哪!又抱住一个!”“嗬嗬!真是个搞笑的老太太!”他们笑作一团。
　　我冲到窗边,哦,老天!我一眼就认出她,水池边,她正抱住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女人一边尖叫一边推开她,她跌跌撞撞倒在地上。
　　我奋力拨开人群冲过去,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臂弯里,她挣扎了一下,认出我,她咧开嘴笑了,眼泪却汹涌地流出来。我低下头,把我的脸靠近她的脸颊,她激动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着我的肩膀。巨大的风车在夕阳里投下长长的影子,她指指风车,又指指我,我明白,她努力想让我知道,她是跟着高高的风车的指引,来这里找我的。她盯着我的眼睛,把我的手紧紧地放在胸前。
　　我搬回乡下,跟她还有我的父母生活在一起。
　　她喜欢安静地坐在那棵梧桐树下,悄悄地翻看把玩藏在她衣袋里的那些小东西——几枚原本放在花盆里的小贝壳、我用过的破了一角的小镜子,有时还能翻出一两粒葡萄干,小心地拈到嘴里,半闭着眼睛,像是品尝着她从此以后恬静的人生岁月……她无名无姓,又聋又哑,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十年前,她流落至此乞讨,母亲收留了她。填写暂住人员信息时,母亲为她取名绿萼。
　　据我的父亲说,我的外婆,晚年患痴呆病意外走失,寻二十多年未果,旧时书香门第之女,闺字绿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