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新

　　父亲离去三十年了,但他严肃又可亲的音容我依旧清晰记得,如果他老人家健在的话,有八十三岁了吧。多少次梦见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梦醒时眼角总是湿湿的。
　　父亲兄弟姊妹三人,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而今也已相继故去。他九岁那年,我奶奶偷了几个村里窖藏的红薯种给我父亲吃了,被爷爷知道,用沾水皮绳狠狠地抽打了一顿。第二天发现我奶奶的时候人已僵硬,肚皮瘦得贴在腰上,活活地饿死了。父亲十二三岁时,我爷爷又患疾而终。大姑出嫁后,二姑也因日子窘迫做了童养媳。从此,清冷的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孤苦零丁,无依无靠地生活。村里老人说,那时父亲主要靠给富裕点儿的邻居做帮工,勉强糊口。
　　就这样情形,父亲还做过一件轰动乡邻的事,可惜没成功,还差点丢了性命。那是一年谷子快熟的时候,八路军的队伍从村边经过,一对掉队的夫妻,经我爷爷的旧交介绍到父亲家里躲避搜捕。父亲趁着夜色把他们藏进了谷地里,用一块破草席盖在他们的头顶上,夜里偷偷地给他们送稀粥喝。还是被人告发,夫妻俩被抓了,父亲也被绑在一旁。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出面当保人,父亲才被救了下来。而两位为革命奋斗的战士却被杀害了,名字都没有人记下来。
　　死里逃生的父亲,并没敢回家,而是猫缩在村边的草丛里,直到傍晚时分他才悄悄地潜回家里。幸好这时,本村我一个好心的大爷爷送来几张煎饼,整整一天米水未进的父亲,饿得直发慌,抓起煎饼大口地吃起来。
　　父亲无法继续在村子里呆下去了,就去了邻村一个老亲戚家给他们放羊,天冷的时候,他就把双脚踩进牛粪里暖和暖和。在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日子里好歹地活了下来。
　　应该说,父亲是幸运的,在他十九岁那年,仰仗外公的赏识与信任,把我母亲许配给了他,而条件仅是一斗谷子作为聘礼。简简单单的婚礼过后,父亲拥有了一个温暖的家。虽然刚结婚的时候饭都吃不饱,但我勤苦而善良的母亲的到来,激励了父亲。他和母亲辛勤地操劳着,把小家经营得有模有样,父亲在当地也逐渐树起威望。甚至被推选为村长,而这一干就是十八年!
　　父亲母亲养育了我们兄弟姊妹八人,而最让父母亲引以为荣的当属我大哥了!参军后,他如鱼得水,凭着自己的刻苦与努力,读完了军校,当了军医,且提了干,又给我们娶了个美丽的嫂子,顺利地添了侄儿。儿子出息了,在父母心中的喜悦和自豪实在是难以言喻的,大哥成了我们的榜样!
　　朦胧记得我还小的时候,一次从恶梦中惊醒,吓得哇哇大哭,父亲跑了过来,边抱起我边哄着我,还用他那黑黑的脸亲我,不想我被他那短硬的胡子弄得又疼又痒,停止了哭闹,破涕为笑了。这是我自记事起父亲留在我心底最慈祥最温暖的回忆。
　　父亲没有进过学堂。但生养了我们后,他总是尽量地供我们读书,唯有我大姐只读了几天书就被留在家里帮着做家务活。在我刚入学没多久的一天,父亲拿着大哥寄来的信让我读上面的字,见我读错了,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读,包括他自己的名字。这时我才知道父亲也认识字,他是悄悄学的。一次,我一个人偷偷在东院的房里爬上自行车蹬着玩,不料自行车失衡突然翻倒,他听到异常声响后冲进屋里来,看我狼狈的样子,并没有扶我,而是关上房门走了。无奈的我强忍着疼痛挣扎了好一阵子才爬了起来。为此,还怨恨了父亲很久。后来渐渐长大的我终于明白他的一片苦心,他只是希望我自己爬起来,培养我自立自强的性格。　
　　人生的艰辛与无常总是难以预料的,就在父亲忙碌着把我们都拉扯成人的时候,疾病已悄然侵入了他的身体,令他猝不及防,每况愈下。
　　父亲自南京治病回家后的大半年光景里,几乎天天都在应付打针、吃药、用偏方,越折腾,他的身体越发虚弱,病魔紧紧扼住他生命的咽喉,直至滴水难咽……
　　一辈子在悲苦的命运里竭力挣扎,熬了一大群儿女,自始而终没有享过一天清福的父亲,在那个初秋的午后默默地走了,留给儿女们的是无尽的思念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