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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度晚年的李振国老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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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国 口述 金丽娟 整理 李振国,1924年11月出生,河北饶阳县人。1949年3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0年3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任67军119师596团3营7连文书。参加了1952年11月朝鲜官岱里狙击战、1953年7月金城川反击战。战斗中英勇顽强,多次立功受奖,荣立三等功两次,并获优秀射手称号,曾获全国政协颁抗美援朝纪念章、第三届赴朝慰问团颁和平万岁纪念章、朝鲜政府颁军功章两枚。后转业至山东省昌潍地区,在武装部、公安局和省潍北监狱工作,多次受表彰奖励,1993年获司法部颁二级金星荣誉章。
眼前91岁的李振国老人,岁月已把沧桑深深刻满他的全身。但这位经历了战火硝烟的老兵,坐在那里,仍是一座伟岸的高山…… 循着老人的记忆,我们回到了那段难忘的岁月。本文中我们撷取了老人讲述的几个片断,以纪念那个即将逝去的时代和那些为共和国和平浴血奋战的老前辈们。 “我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我是河北省饶阳县人,家境贫困、父母早逝,为谋生计,年轻时就到了东北三省。后来,日本鬼子占领了东北,扶植建立了伪满洲国,日子没法过了,就又跑回了关内。这期间为了糊口什么活儿也干,1948年春天,我到了内蒙卓姿山车站附近的时候,没有了路费,举目无亲。正巧遇到了一个老乡,就在他开的店里临时当伙计,挣口饭吃。这个老乡的店是卖烧鸡的,我白天去火车站叫卖,晚上就住在店里。 8月的一天晚上,我在店里睡着了,突然被一阵砸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一帮国民党兵,说是查店的。因为我没有身份证,又听说是从东北来的,其中一个当官的人说,肯定是共产党的探子,抓起来。不由分说,上来几个人就把我捆上了。一路押着来到一个废弃的仓库,黑暗里只见这里已经有了七八个黑影,听这几人一说,我才明白,自己是被抓了壮丁。第二天一早,我们八个人被用绳子串起来绑在一起,押上火车,一直到了绥远南大营的国民党军驻地。我想逃跑,但没有机会。 国民党的这个部队人非常少,一个连才三十几个人,一个班3个人,不久让我代理副班长,每天与司务长到车站去领粮食。每次去,在粮店外都遇到一些战场上下来的伤兵,时间长了,听他们说是从东北撤下来的,和共产党的部队打仗,打败了。后来,退下来的伤兵更多了。 一起抓壮丁的有一个修鞋的小赵。我们在一起,聊得挺投机。偷偷交流后,他也有逃跑的想法。于是,我们俩就暗地里做着准备。春节一过,有一天,轮到我和小赵一块儿站岗。我们站到夜里12点,交接换了岗,和小赵一合计,决定就在这天逃。当时两人都明白,能跑得了就能活命,跑不了就是死。两个人顾不了很多,把枪往边上一扔,带上两个手榴弹,撒腿就跑开了。 先前听伤兵们说,向西40里外的白滩有解放军,我们就朝西面跑。跑出去约十里路,听见身后传来了枪声,也不敢停,继续跑了约二十里,累得跑不动了,就慢慢往前走。这时天也快亮了,我们俩找了个山沟避风处休息。继续走,快到白滩时,碰到一辆马车,上面有两名解放军战士,看见我们这样子,知道是从国民党军队逃出来的,就招呼我们上了马车,把我们拉到了招待所。 在招待所,给我们登了记,并安排吃饭、休息,然后问我们的打算。我说,我要回东北。一个解放军的指导员就和我商量说,东北是解放了,但铁路都破坏了,火车还不通,先在这里参加学习,等路通开了发给路费再回怎么样?我心里纳闷,还有这么和气的队伍,便同意暂时留下来。小赵是绥远人,也要求回家,结果发了路费回去了。 这样我被编入了集宁的补训团参加学习。补训团大部分是从国民党部队逃出和投诚的士兵。这里最有名的是开诉苦会,让大家现身说法,讲自己受压迫的亲身经历。这个活动很有效果,我也上台讲了自己受苦受难的过去。每次台上讲,台下哭成一片。解放军的首长告诉我们,共产党的部队是穷苦人的部队,就是要消灭这种人剥削人的制度,就是要解放千千万万像你们这样受压迫受剥削的穷苦人。我当时受到极大的震动,暗暗下决心:我不回东北了,坚决要参加解放军,去解放像我一样还在受苦的人们。就这样,我编入了暂编第二师,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我从朝鲜战场上背下战友遗体” 1950年,美国把战火引向朝鲜半岛。应朝鲜的要求,中国人民组成志愿军“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我所在的部队也走上了朝鲜战场,我编入第67军119师596团3营7连。因为我上过高小,被任命为7连的文书。 朝鲜战场给我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回忆。至今仍然时常梦见那些战场、战友和炮火轰鸣。记得过江时,是用空汽油桶临时搭建的浮桥,我们兵分四路,从桥上唱着“雄纠纠、气昂昂……”跑步通过。时间在1951年的中秋节,正是祖国人民团圆的日子。 1953年3月,根据上级安排,我们连火速赶往603高地。这是一个刚刚结束战斗的战场。志愿军的兄弟部队三天前刚刚打了一场恶战,伤亡很重。这期间接到了一项任务。因兄弟部队牺牲的战士中有30余名烈士的遗体仍在阵地上,我部奉命将这些在异国战场上的战友遗体找回来。 这是一项让我们很悲痛、又异常艰巨的任务。因为当时虽然我们没有与敌人开火,但是美军却用火力封锁着整个阵地前的山坡,夜间则用照明弹和照明灯不停地照射。加上阵地前方连着坑道、山谷、山坡,地形复杂,搜寻非常困难。当时我们连确定的任务是,全连每名党员负责找2名烈士,每名团员负责找1名烈士。白天是万万不能前去寻找的,容易暴露目标,有生命危险。为了安全,连里要求搜索者一律夜间行动。 连里部署后,大家争先恐后地报名。战士们说,宁肯牺牲自己,也不能让自己的战友躺在异国的土地上。我也主动请缨报了名。但刚提出就被连里阻止了。因为我是连里的文书,当时是有文化的人,很多时候,需要识字的人去做一些别人做不了的事。比如新配备武器的说明书,要通过文书先学懂,然后教战士们使用。比如代战士们写家书、读来信和祖国的慰问信,甚至在战前为同志们写遗书,因此,为了保护我的安全,连长坚决不同意我去。 我理解连长的用心。不批准我去,我就偷偷去。到了晚上,我偷偷地从阵地翻出来,和其他战士们一样,匍匐着贴着地面向前爬,寻找战友。这个任务难度很大,我们只能借着美军打照明弹的间隙,迅速搜索地面,同时还要迅速隐蔽自己。在山坡一点一点慢慢找寻战友。我在阵地前面爬了约200米,发现有一个战友躺在地上。我躲避着照明弹的光亮,慢慢挪到已牺牲的战友跟前。 当时是不敢站起来的,连躬身都不可以,那样就暴露了。要把战友带回来,就要并排躺在牺牲的战友旁,用背带绑紧战友,然后像背行军包那样,用背带把战友捆在自己身上。再后把战友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翻过身来,让战友伏在自己身上,一点一点驮着他往回爬。 我爬着爬着,觉得一股液体顺着脖子往里流。这时距战斗结束已经十几天了,这股带着恶臭的尸水是从战友嘴角流出来的。我的泪水哗的涌了出来,心口像被狠狠扎了一刀。我亲爱的战友啊!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背上的战友说,无论怎么样,咱俩今天一定得回家。在照明弹的间隙里,敌人发现了我们,开炮射击,我左右、前后地躲藏着,脖子被炸伤,血流不止,我胡乱地用绷带缠了一下,忍痛继续一点一点地认准了目标往前爬。就这样,几天内我偷偷出去几次,一共找回了两具战友尸体。我的做法受到了连长的严厉批评,但同时鉴于我的表现,上级给我记了三等功。 1953年5月,志愿军发动夏季攻势,开始对敌坚固阵地展开攻坚作战。6月12日,67军向十字架山发起进攻。十字架山本来叫首洞南山,在朝鲜北汉江西岸,高673米,主峰之外还往外有四个大山梁,看起来形状就像个十字交叉,因此又喊作“十字架山”。据守这个阵地的是南朝鲜军队的第8师21团,工事非常坚固,是一条环形的防御带,被敌人吹嘘为“模范阵地”、“首都高地”。 这次战斗打得非常惨烈,我们营全部上了前线。这个时候我已经升任了排长,承担全营三个火箭炮排的射击理论教员。营长决定让我留下,把我保护起来。结果,我和副教导员一起留在了后方,听说到前线的战友大部分都牺牲了。现在想起这场战斗,我心里就很难过、自责,总为那些牺牲的战友流泪。总觉得自己像逃兵。作为军人,不能留在后方,应该和战友们在一起战斗在前线。 “我们吃了一顿和着泪水的胜利饺子” 在朝鲜,我们条件很艰苦,战斗很残酷。一说要打仗,抬腿就走,连吃饭、睡觉也没有时间。那时候,炒面是最常见的食物,每人用粮食袋装几袋炒面,背在身上,有时行军途中,打开袋子,抓一把炒面,从地上抓一把雪,就那么和着吃下去。有一次通过敌人封锁线,为了摧毁各类掩体,美军投掷了若干燃烧弹,把山坡上的树木都炸烧得只剩下焦黑的树茬儿。并且每隔几分钟,美军就向空地上发射炮弹。我们趁着夜间,在敌人放炮和打照明弹的空隙,用手抓住烧焦的树茬儿攀爬,快速通过了封锁线。第二天天亮前,顺利越过封锁线的战士们,满手都是炭黑,用手抹一把汗水,脸立马黑漆漆的,加上有的战士吃完炒面嘴巴一圈白,一副化了妆的怪模样。 我们在停战前还在轿岩山打过一仗,一举拿下阵地后,又向前推进了40公里,这里传来了停战的消息。喜讯传来时,我们正在行军途中,大家欢呼雀跃。突然有人提议说,我们应该按老家风俗吃一顿饺子,祝贺一下。大家纷纷响应,齐声喊好。 但是说归说,哪有包饺子的家什儿啊。战士们你一言我一语,“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有人提议,把雨衣铺在地上,当“面板”;有人说,把铁锹把卸下来,当“擀面杖”……当时炊事班还剩下一点白面和鸡蛋粉。说干就干!大家齐动手,支起锅灶……一群大老爷们儿,就这样像绣花儿一样包起了水饺。大家高兴地笑啊、喊啊、蹦啊、跳啊……哪有几个会包水饺的,没有馅儿就加点鸡蛋粉,结果握枪把子的手捏出来的水饺,圆的圆,扁的扁,歪歪扭扭,下到锅里都成了面片儿。但战士们还是高兴地说,这是我们做的鸡蛋馅“胜利饺子”。大家一边吃一边开心地说笑,吃着吃着,大家都不笑了,开始不吭声地流泪。然后开始抽泣,忽然间大家都失声痛哭起来…… 胜利了,但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上级部署我们到阵地上继续寻找烈士的遗体,前前后后共持续了一个月。对找到的烈士,简单处理一下,就安葬在几座山的山腰上,当时几片山上都是烈士墓地,心里真不是滋味。我们就要回到祖国,他们却永远躺在了这里。上级还集中有文化的一些同志,对牺牲的战士进行登记,我也被选中了。抬下来的烈士掩埋前,我们负责把他们的姓名和部队番号登记下来。当时我们部队装备条件差,战士的姓名和番号大多写在领口里面、裤带内侧等。有的尸体烧焦了就没有了标志,成了无名烈士。 六十多年过去了,老人身体康健,生活幸福,子孙几代绕膝……陡然间,我们体味到了今天生活之惬意和幸福。老人呷一口茶,像对我们说,又像自言自语:“当年阵地上没水没雪满嘴火泡时,就想,什么时候能喝上一杯热热的清茶啊。我现在喝上了,可我那些倒下去的战友呢?” 老人语气极其平静和缓,却掷地有声,“当时,他们牺牲的时候,就跟你们一般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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