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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葆玖先生剧照 (资料图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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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岗 将近四百年前,明代著名的诗人,剧作家汤显祖在他的旷世之作《牡丹亭》中,为因爱而亡的主人公杜丽娘设计了特别凄婉、圣洁的葬地。八月十五的雨夜,病已不起的杜丽娘吩咐后事说:“在后花园中,一株梅树,儿心所爱,但葬我在梅树之下可矣……”我始终认为,凡我读过的古今中外经典名著中,要说最富诗意且圣洁无比的葬地,无过于这株大梅树。尽管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在现实世界中发现这样的梅树,但是,它深植在我的心里,亭亭如盖,悠远遗世。 2016年4月25日中午,我在写生地的一块硕大光洁的大岩石上,忽然就想到了这株大梅树。那一刻,我的微信上显示:梅葆玖先生于当日中午11时44分,在北京逝世。 并不是没有思想准备。4月1日,我还在北京的时候,就在微信朋友圈中得知了梅先生因为气管痉挛、大脑缺氧而昏迷住院的消息。那一天我发的微信是一张焦急万分、垂泪欲滴的京剧旦角的面孔和两手合十的表情,我为先生祈福,希望他醒来,恢复健康。此后媒体的消息陆续报出,情况并不一致。直到在电视新闻中看到刘延东副总理到医院看望先生,心情才稍微平复了一些。但是,不幸到底还是发生了!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一位既非常熟悉又实在陌生的长者,怀有这样一种亲人般的情感。 要说熟悉,还真的是很熟悉。几乎熟悉他的一切。他的身世,他唱的戏,他穿的行头,用的道具;他的生活习惯,他待人接物的方式,他用嗓的特点,甚至包括他们梅家特有的那种宽厚、平和、与世无争但又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这一切都是从我的童年开始的。那是政治至上的年代,潍坊市区的京剧票房很少,我父亲的“昨非斋”书房是其中之一。每到周末的晚上,父亲的朋友就在那里唱戏。唱戏的人中有一位超级“梅粉”,那是陈炳熙先生。炳熙先生有专业院团的背景,曾经对着唱片很详细地研究过梅兰芳大师的大部分唱段,当然唱得梅韵十足。我后来喜欢梅派艺术,就是受了他的影响。非常巧的是,他与葆玖先生同庚,都是一九三四年生人。长得也与葆玖先生有几分相像。所以他们朋友之间,经常谈论葆玖先生。其中操琴的刘督宽先生,对梅腔的伴奏研究得特别深入,谈论葆玖先生的演唱特点,最为传神。我就是那时候开始知道并了解葆玖先生,知道了在上海思南路梅宅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比如,梅兰芳先生虽然是从“科班”里打拼出来、一炮走红的;但是,他从不用旧戏班的方式教育孩子,而是让所有的孩子都接受新式教育。他虽然是众望所归的“伶界大王”,“四大名旦”之首,但是,却不主张孩子们都走他的道路,而是自由发展。九个儿女之中,只有女儿葆玥和儿子葆玖走上京剧艺术的道路;而真正继承梅派衣钵的,只有他的小儿子葆玖一人而已。 梅兰芳先生开创的梅派艺术,是中国京剧史上一个划时代的大变革。对中国京剧表演艺术的发展和丰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也为中国京剧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尤其是他作为京剧舞台上旦行艺术的代表,以男性的条件,演女性的角色,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度。他当然希望有人来传承发展自己的艺术。葆玖先生作为他的小儿子,天分条件得天独厚,加之从小耳濡目染,训练有方,使得葆玖先生从弱冠之年,就承担起了为梅派艺术传承衣钵的重任。我听过葆玖先生上世纪五十年代左右的许多唱片录音,其调门之高,声音之响亮委婉,风格之雍容华贵,尽得梅家真传,当今无人能比。事实也正是如此。六十年代初期,梅兰芳大师华年早逝,举国哀伤,葆玖先生承担起为梅家续业、为乾旦传灯的重任。可惜风云突变,“文革”来临,使他在最为华彩的年龄离开舞台,在后台从事拉幕、调音响,甚至打追光灯的工作。尽管他自己并不怨天尤人,但却使得中国京剧错过了发展的最佳时期,十年动乱,艺术凋零,观众失散,剧场冷落。“文革”结束以后,在最需要的时候,还是葆玖先生站了出来,重新恢复梅派艺术的本来面目,正本清源,培养了大量的梅派艺术的新生力量,扩大京剧在年轻一代中的影响,在困难当中砥砺前行,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余生也晚。当我有时间和精力喜欢梅派艺术的时候,葆玖先生已经人到晚年。经常为我操琴的刘督宽老师常常对我说,你喜欢梅派,就要听真梅派,一是要听梅兰芳大师的录音,二是要看葆玖先生的录像。因为梅大师留下来的音像资料很少,我在电视台工作,有条件接触葆玖先生的各种音像资料,所以,经常反复观摩、体会,学习了很多东西。以至于后来在京、潍各地登台演唱的时候,观众普遍反映说我的演唱风格有葆玖先生的韵味。这当然是鼓励的意思,但是,能得到这样的褒奖,我内心里面还是充满了对葆玖先生的感恩之心。2010年,我到中央电视台参加央视戏曲频道举办的全国首届“乾旦昆生群英会”,侥幸名列“十大乾旦”。当时葆玖先生对这届首次全国规模的“乾旦昆生”(即男旦角和女老生)活动十分重视。按照日程安排,他将在活动的最后一天到央视演播大厅出席闭幕式并为获得“十大乾旦”的票友颁奖。得知这一消息后,我的心情当然十分激动。但由于身体的原因,葆玖先生最终没有到场,而是派他的得意弟子、同样是男旦的胡文阁老师代替他出席了全部活动。这次以后,虽然我还有机会观看梅先生的演出,也有北京的热心朋友和老师提出把我介绍到梅先生那里去,但我总认为我以一个梅派票友的身份,在艺术上还相当稚嫩,不应该占用梅先生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所以总没有成行。但我自己的内心之中始终对梅派艺术、对梅家、对梅大师父子怀有深深的敬仰之情,所谓“高山仰之,景行行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中国的艺术,尤其是戏曲,自古就有所谓“私淑”一说,也就是不行公开的拜师仪式,而是在私底下坚持学习,孜孜以求,最终也能获得真谛、取得成就。我想,我对梅派艺术,对葆玖先生,就是“私淑”的学生。所以,我刻了一方印章,印文就是“梅家青衣”。我甚至幻想,有朝一日,当我“私淑”到自己满意的程度,我会找机会到梅先生面前唱一唱,得到他的指点——那将是我一生的幸福。 然而,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2016年的冬天极寒,我养了多年的一株梅花,在勉强绽开枝头上最后一批花朵之后,就再也没有发芽——冻死了。这似乎是一个不祥之兆!果然,春天还没有过完,就传来了梅葆玖先生辞世的消息。于是我想到了那株梅花,想到了大梅树。那是五十多年前梅大师去的地方,现在葆玖先生也去了。那是一片净土,一个神圣而纯洁的地方,终年萦绕着中国京剧最美的那些声腔——于是我写了一副挽联,遥呈在梅先生的灵前,寄托一个梅派艺术私淑者对他的哀思—— 兰芳何其芳!开宗立派,领菊坛风骚;众望所归,称伶界大王;临倭寇淫威,不卑不亢,九畹气节谁堪比?惜华年辞世,梅谢兰萎,痛教仙乐归泉府! 葆玖终望玖!继往开来,续乾旦火薪;独膺大任,捧三军帅印;便风雨摧残,无怨无悔,十仞品格凭君传!悼八秩驾鹤,葆逝玖隐,哀将绝响绕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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