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筠宝

　　我总在怀念某年,空气自由新鲜,天空辽远湛蓝,屋檐和炊烟,狗和田野,被蝉鸣和蛙叫占据了的夏天。
　　挨近河畔的田野,是片瓜田,北侧,是一个用玉米秸和麦秸搭起的简易瓜棚,四面透风,几颗葫芦藤蔓环绕,爬上圆圆的棚顶,硕大的枝叶令棚内凉意盎然。
　　我总在正午,提着篮子,赤足在杂草铺陈的小路上,小心翼翼地跟随着缓缓移动的浮云,从村子走到河畔。
　　河畔的田野是沙土,沙土长出的瓜更甜,爷爷大半个夏天都在瓜园,篮子里是我们爷俩的午饭。
　　饭菜非常简单,都来自自家的菜园,芸豆茄子黄瓜,很少有肉,会有咸鱼和虾皮,蒜拌黄瓜虾皮,是爷爷最爱的凉菜。主食多半是母亲自蒸的馒头或者自烙的饼。偶尔有肉菜的时候,母亲会盛上大半给我们爷俩,父母和两个姐姐只能吃剩下的小半。
　　我和爷爷坐在瓜棚内的土炕上,我在吃饭,爷爷抽烟,爷爷的烟总是抽很久,直到我摸摸肚子放下饭碗,爷爷开始从脸盆里捞出毛巾拧干,递给我擦手擦脸,然后自己开始吃饭。
　　多年以后,父亲说他们小时候,吃饭的时候必须先等爷爷举起筷子,才能吃饭,不能说话,不能吧唧嘴,不能剩饭,不然爷爷的筷子会使劲地敲向他们的脑袋。
　　“有了你们之后,吃饭便再也没了老辈的规矩,你爷爷对儿女狠,对孙子惯。”父亲讲得平淡,但皱纹里的笑意清晰可见。
　　饭后,爷爷会把空碗刷洗得干干净净,放到篮中,盖上白色的包袱,剩下的干粮从不带回,叮嘱我——跟你娘说明天不用带干粮了。
　　中午太阳毒,爷爷总让我睡会儿再走,我们爷俩躺在凉席上,爷爷一边给我扇着扇子驱赶着蚊虫,一边跟我聊天。
　　爷爷,以后别给我吃太甜的瓜了,我也不吃糖了。
　　咋地了?
　　我翻身爬起来看着爷爷微翘的花白胡须认真地说——村东我叫他小舅的那人今天死了,他们都说他偷着吃糖吃死了!
　　爷爷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说——傻孩子,哪有吃糖吃死人的!他那是病死的,唉!多大的孽呀,生这种病,一个大半小子啥也不敢吃,饿也给饿死了!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我那个远房小舅,死于先天性糖尿病。
　　一阵轰鸣声从天空中掠过。
　　爷爷,飞机。
　　嗯。
　　爷爷,我长大了带你坐飞机好不好?
　　那敢情好。
　　爷爷,你教会了我放枪我去当兵好不好?
　　好。
　　爷爷,他们说当兵天天吃肉吃鱼,一顿饭好几个菜,早上都是牛奶和鸡蛋?
　　呵呵,傻孩子,那么多当兵的,天天那样吃,国家还能吃得起?
　　嗯,也是哈,那不吃鸡蛋也行,不用几个菜,有肉就行。
　　嗯,等瓜下了秧,玉米收了,爷爷养的鸡也就大了,过八月十五,咱们杀两只,你吃四条腿。
　　我嘴角流着哈喇子在蒲扇微凉的风里幸福地睡了。
　　后来,我有近二十年没有吃鸡。
　　这些年,走过了大半个中国,吃过了很多东西,但记忆中老宅中秋之夜小院内的喧嚣是我脑海中最温情的画面,而爷爷炸的鸡块和那入口甘甜的桂花酒,一直是我记忆中无可替代的美食。
　　奶奶早逝,我一直跟随爷爷生活,高二辍学,在跟父亲的对峙下,我倔强地去了乡村建筑队,成了一名每天收入3.3元的建筑小工。
　　那年我16岁,每天跟着一帮叔伯骑行到别的村子里干活,雇主家管饭,一天一包蓝金鹿香烟,几乎夜夜喝酒。
　　那是一段粗砺的青春岁月,白天过着牛马一样的生活,夜晚则在酒精中放任快活。
　　那时候,父母在村外办了家养鸡场,姐姐们已参加工作,家里只有我们爷俩。每晚我都醉醺醺地骑车回家,隔着老远,便能看到院内的灯光,在四周的一片漆黑之中,格外明亮。
　　我做了三个季度的小工,从春天到秋天,每个晚归的夜晚,爷爷都在院内开灯抽烟,从春天坐到秋天。
　　工地辛苦,消耗也大。我那时候每餐会吃半斤重的馒头三个、两碗白菜炖豆腐,但却一直没有长膘,1米68的个子,100斤的样子。
　　同年冬天,我参军入伍,走的那天,惯常早起的爷爷一直蒙头睡觉,对我的喊声只是颤巍巍地回了俩字——走吧。
　　那是今生他留给我的最后的语言。祖父在我走后第二年生病,弥留之际,告诫家人别告诉我,当我归来探家时,爷爷坟上已是荒草萋萋。
　　那日黄昏,我避开家人,来到河畔,时光如昨,田野依旧,坐在爷爷坟前,仿若回到了瓜棚的那个夏天,我轻声细语地跟他讲外面的世界,绿色的山林,讲部队的伙食真的很好,我都长到了1米74,胖到了130斤,我希望他不信,但荒野沉寂,我一遍遍重复着自己绝望的声音。
　　离开部队,第一次坐飞机,在我简单的行囊中,有爷爷放大的照片。
　　昨日,坐车路上,无意中看窗外,看到在一片瓜地的中间,有一个破旧的瓜棚,一个孩子一条狗在田间奔跑,瞬间便激活了某些记忆。
　　岁月是条忧伤的河流,永不回头。而怀念,原本就是一种伤感。就像那个你再也回不去了的瓜棚里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