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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福英
2012年农历八月二十九,奶奶去世,享年九十九岁,也算是高寿了。如果不是在九十五岁那年不慎摔倒骨折,寿命再延长十年八年是不成问题的。 奶奶摔伤之前一直是很健康的,耳不聋眼不花,走路不用拐杖。 我结婚的时候,母亲请了伯母婶娘一起给我做被子,近八十岁的奶奶自告奋勇,负责往绣花针上穿线,土话叫“纫针线”,且不用老花镜。 奶奶九十岁那年,奶奶重拾剪纸糊箱盒的老手艺,给我们孙辈三人每人做了一个精美的箱盒,还特地给我这个唯一的孙女留了一套剪纸样品。奶奶做的箱盒是老年间结婚必备之用品,大大小小的一整套好多个,规格不一,用于日常家居收纳物品,非常方便实用。奶奶剪纸的手艺是从太奶奶那里传承下来的,且一直用这老手艺补贴家用。冬闲出不了门的时候,奶奶就坐在炕头忙碌着,在我小时候,奶奶曾极力劝我学习剪纸和制作箱盒的手艺。无奈我志不在此,没有把奶奶这闻名十里八乡的老手艺传承下来,现在想起来还是一桩憾事。 父亲三岁那年,爷爷牺牲在抗日战场上。父亲还有一个哥哥,八岁那年因病少亡。奶奶一个人拉扯着孩子,撑着一个家。 1959年,父亲十八岁,读高中。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学校里学生的伙食费和定量降到了最低,父亲因为兼着体育生的缘故,定量在班里是最高的,每月28斤粮食。父亲知道奶奶在家日子艰难,每顿饭都节省出一小块栗子大小的干粮存起来,计划周末放假回家带给奶奶。一天中午,学校传达室的工作人员找到父亲的班级,说是门口有人找。父亲走到学校门口,一看是奶奶,赶紧跑上前。而奶奶一把抱住了父亲,嚎啕大哭。奶奶哭了一会,说是没事儿,就是想儿子了,看看你就行了,我回去了。父亲忽然想起自己攒的那一捧碎干粮,就让奶奶稍等一会儿,跑回寝室取了盛放碎干粮的黄书包,交给了奶奶,让她带回去。 多年后,父亲听奶奶说,那一次奶奶去看他,实际上是打算去看儿子最后一眼的,当时家里已经没有一颗粮食了,春日漫长,除了饿死,没有任何的活路。正是父亲攒下的这一捧干粮,救了奶奶一命。奶奶当时挎着黄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哭边吃着那些干硬的干粮,这时候的奶奶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活下去的勇气和意志,哪怕是为了儿子,也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 后来,奶奶一个远房亲戚可怜她们孤儿寡母不容易,借给了36斤粮食,有小麦、玉米、大豆、地瓜干等等,按黑市价格折算成现金,打了欠条。回家后聪明能干的奶奶分批次把这些粮食磨成面粉,蒸成馒头,偷偷地拿到集市上去卖掉,然后用换回的钱买回粮食,再磨成面粉蒸成馒头去卖。卖馒头的过程是很惊险的。装馒头的篓子寄放在可靠的亲戚家里,然后用干净棉布裹几个馒头揣进怀里,到人群里小心翼翼地联系买家,就这样一个个、一趟趟地卖。在那个年代,这种行为叫“投机倒把”,被抓到是要被严惩的。奶奶就靠着这样最原始的商品经济,活了下来。 奶奶脾气不好,心地却非常善良,看不得别人受苦。生活但凡能过得去,就经常力所能及地接济帮衬左邻右舍和亲戚,做了很多善事。我记得小时候,每每有要饭的在我家附近的碾屋里留宿,奶奶总会让母亲多做些饭食,舀上一碗汤,包上几个干粮,有时还带上块咸菜,打发我们给送过去。 记得有一年冬天傍晚,有一个妇女领着一个和父亲差不多大的男孩要饭到了村里,那一天特别的冷,奶奶想着那对母子在碾屋里会冻死的,就带着父亲把那对冻得发抖的母子领回家里,挤在了一个炕上。家里也不宽裕,没有多余的棉被,那孩子就和父亲盖一条棉被。奶奶摸了一把孩子的棉裤,发现带着很多破洞的裤子里面几乎没有棉絮,絮的是干草。奶奶眼泪哗地就流了出来。二话没说,找了一些旧棉絮给絮上,再把裤子缝补好。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不是个无私的人。无论是早前困难时期,还是后来生活好转,家里有了好东西,奶奶总会先留出自己那份,然后才分给我们三个孩子。时间久了,我们除了知道先孝敬奶奶,也会自然而然地给父亲母亲留出来。每年秋天搂草的季节,奶奶就给还很小的弟弟安排上了活,用竹签子或者长针穿上长长的麻线,让他跟在我们后边串杨叶。我们搂满筐的时候,弟弟也穿了很长的一串,干得兴高采烈……类似的细节贯穿了我们每一个孙辈的童年和少年时期。 后来在我有了孩子的时候,奶奶才告诉我,孩子从不懂事起就要让他知道,有东西要分着吃,大家都有份,不能吃独食;从小要多指挥他干活,不要怕累着伤着,也不是图他干多少活,就是必须要给他养成一个劳动的习惯,必须让他懂得,有手有脚的,不能吃白食;孩子做错了事,对就是对,错了就是错了,一定要让他明白是非对错。教育孩子要趁早,不要怕麻烦。我也才真正明白了奶奶的苦心,也真心佩服奶奶的大气。 奶奶用一点一点细细碎碎长久不懈的坚持,教会我们尊老爱幼、互亲互爱。到现在几十年过去,奶奶不在了,我们的孩子也都已长大了,但我们不管是大家庭凑一起,还是小家庭独处,长幼有序、互敬互让的传统一直都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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