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恩胜

　　作者简介
　　于恩胜,女,1965年生人。2002年至2019年在《潍坊晚报》撰写情感类专栏；2011年至今在《潍坊广播电视报》撰写情感类专栏；2021年出版长篇散文《往梦依稀,老潍县,旧容颜》。
　　小城的秋天,似乎变得很短,短到仿佛不存在。不信,你看,还未收起夏日衣衫,咦?供暖了呀。
　　人生也短。柿子上市,到处寻不见那种甜脆的灯笼柿子,疑惑之余,才恍然:最后一次吃那冰糖水晶芯儿的柿子,已是三十年前。
　　一粒柿子也催人老呀。而人一老,便爱怀旧,且那些旧里,往往加了滤镜,自动屏蔽了悲凉色彩的图层,纵然是冷秋,也是落叶有情风微暖的模样,只要忆起,全是温馨恬淡。
　　木心的那首诗说得很对:从前慢。多少年前,秋天很矜持很固执,必要踏着季节的步子,在该来的时候掐点儿才肯莅临。那时的秋天不长也不短,老天怜恤人,留出足够的日子,让人们为将临的冬做准备。
　　物质贫乏的年代,储备过冬,不过存一些能够久放的菜啊地瓜啊,可场面却是忙碌而热闹的。
　　以前的菜守规矩,天冷的时候,主打的只有白菜萝卜。
　　冬日里,白菜当家,应多多益善,人口多的家庭,用地排车拉满一车,人口少的,用推小孩儿的四个轱辘的车子,也是满满一车。放院子里晾几日,堆进小厦子,院子宽敞的,有地窨子,白菜一颗颗坠下去,如跳下飞机的降落伞。
　　挪动白菜,免不了掉菜帮,家里老人说:白菜帮子白瞎了,包顿包子吧。
　　日子充裕一些的,放点肉,大多人家还是素包子,但也不将就,白菜豆腐粉条,讲究些的,放一点虾皮儿。不管肉的,素的,人人吃得欢,老人家便笑:这顿饭,吃抹了鼻子了。
　　萝卜呢,买的少,买之前,去城墙根拉些土,堆院墙西北角,用半头砖围挡两面。一层土,一层萝卜,最上面的土得厚一些。青长白短相貌周正的埋进土里,歪的弯的,洗净了,要窝萝卜干。先切两寸长的段,再切小拇指粗的条,拿盐把水杀出来。之后晾晒至半干,用五香面揉搓,要考究的话,加点芝麻。这活计多由女人做,那手巧的,有耐心,慢慢揉,细细搓,每一根萝卜条上雨露均沾地满了调料。手笨的媳妇,往往模样也不俊,扎挲俩手,在盆里横七竖八地拌拉,旁边的婆婆横了一眼又一眼,咬着牙根儿嘟囔:五根手指头就和萝卜似的,不会打弯啊?
　　腌制好的萝卜干,放进瓷的罐子,陶的坛子,封好,在白菜盘踞冬日餐桌的日子里,它是稀客,是小欢喜。一开罐子坛子,浓浓的五香粉淡淡的萝卜气扑出来,满了屋子。咬一小截,鲜咸适中,筋道可口,在少肉的辰光里,它就是肉了。
　　大多人家拿白菜萝卜没办法,炒萝卜辣椒,素熬萝卜,清汤寡水还带萝卜气,吃两顿便够了。白菜还好,醋溜辣炒味都香,同样是熬煮,它会叫奶汤白菜,当然,如果会做老厨白菜,就如同包子一样,会吃抹了鼻子。
　　一个小院三间平房的年代,冬天取暖是大事情,是要在秋天就准备妥当的。那时,很多工厂分福利,过年分鱼分肉,夏天冰棍绿豆,秋天白菜,煤炭当然不能少。街巷里,各家拉回炭,会引起攀比:你看人家厂,净巩子,俺厂不行,全是末子……
　　其实,大多数还是一半巩子一半末子,要用筛子筛出巩子,末子拌进黄土,倒上水,用铁锨和了,拿粗木棍捣啊捣啊,成炭泥,不做饭的时候用,还指望它来封炉子过夜。
　　木柴,也要备,树杈树根,废旧木头,劈成半尺长,拇指肚粗细,当引柴火儿。憋拉气炉子要早拿出来,去年烧裂的炉膛,用泥搪一下。懂行的人会挖苇湾的淤泥,酱紫色,特别黏。小孩子们喜欢拿来摔泥瓜,不易碎,掷地有声,那声里有重金属的回响,震耳。这苇湾很馋,每年夏天都要淹死人,或许就是泥太黏,人踩进去,难以拔脚。有的人家搪炉子时,会在泥里掺头发,也不知什么道理。烟囱要清理,一顿敲敲敲,落下黑灰,风一吹,飘散开来,女人和孩子嗖地窜进屋里,一脸的嫌弃。
　　院子栽有无花果和石榴树的,老人用粗麻绳或者草帘包裹,孩子不解,去问,老人就说:冬天下大雪了,你有棉袄棉裤,树也知道冷啊,咱不得给人家穿个棉衣裳啊……
　　在秋天,为冬天做储备的人们,像蚂蚁搬家,更像要冬眠的金花松鼠,小手抱着坚果,忙碌地搬运,看洞里满了松果榛子,尾巴便摇得欢。如此想来,居然有点童话韵味了呢。
　　青的萝卜,白的白菜,黑的煤炭,不值钱,但堆在那里,让人觉得盛大丰满。肚子饱了心也饱了的年代啊,想想就挺可爱的。所以,藏宝带来的暗喜,丰富给予的心安,随希冀而来的生机,是一个老人记忆里的繁荣秋滋味。
　　现实中呢,往前推的时光,都罩了一层温暖的纱,一棵白菜,一根萝卜,一筐炭,留给童年的画面是岁月静好,却不知都由父母的皱纹作了代价,如同今日,雕车琼楼背后,藏着难以言说的负重。
　　虽然我们说,代代无穷已,秋秋只相似,似乎一样的秋天,一样的愁滋味。事实上一切都已翻天覆地,比如物质丰富,什么都不缺,也就无需储藏；比如瓜果蔬菜冬天样样都有；再比如集中供暖,不用煤也不用柴……好像那个叫“富足”的家伙一下子就把日子都抹平了,抹得溜光顺滑,富贵典雅。但似乎抹去了季节变换,抹去了人间冷暖,抹去了许多的体味感受,也抹去了许多的温馨喜乐,甚至把生活抹得有些寡淡了……
　　我知道,这不过是自己个体的感受,是老来怀旧的明显症状而已。或许正因为如此,再读那些咏秋的诗词,明明应当知足常乐,却还是喜欢天凉那一句:好个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