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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矫发
十年前的一个初冬。北风嗖嗖,落雨绵绵,枫栌满地。 夷安人民医院,一个人人不愿来又人人离不了的地方。酒精味血腥味弥漫,呻吟声吵骂声交织。我探视完一个病号,急欲驱车离开。忽然有人直呼我的名字,是原先一同执教的李老师。他说:“老树病得厉害,你去看看吧!”李老师语气沮丧,叹声连连。 老树,原是吾乡的教育组长,后称教委主任。官不大,就是一个打括号的副科级干部,但属实权派。有人奉行“有权不使,过期无效”,将权力发挥到极致,而老树锋芒内敛,鄙夷那些狂妄自大之辈,对人对事张弛有度,分寸和火候都拿捏得恰如其分。不管校长、教导主任等干部的选拔任免,还是教师的调配、地(市)级优秀教师的推荐评选,这些千万双冒火的眼睛炙烤的焦点,老树秉持“三公”(公开公平公正),一碗水端平。想当年,民办教师只要评上地级以上优秀教师,就可以转为公办教师。私底下大家议论“民转公”这道分水岭,是“穿皮鞋还是穿布鞋”,是“吃白馒头还是窝窝头”的问题。因为老树同志光明磊落,所以这些敏感问题均波澜不惊。 我买了香蕉、壮骨粉之类的东西,敲开了病房的门。开门的是老树的夫人。她原是我们中学的图书管理员,为人憨厚朴实。病房里,老树挂着吊瓶,安然地呼吸着氧气,鼾声起起伏伏。久病床榻,老树疲惫憔悴。他比先前更瘦了。鲁迅描写藤野先生用了“黑瘦”两个字,此时用在他身上,我觉得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化疗的缘故,原先乌黑锃亮的头发如今一根未剩。脸苍白瘦削,有点变形脱相了。唯有脸上的两个痦子依然黝黑突兀,似他的内心桀骜不驯,永不言输。我想起他常说的一句话:站着是一棵树,躺下是一座山!他眼眶凹陷,身子蜷曲,皮包骨头之躯努力向胃癌发出无言的抗争。 这再也不是我以前见过的老树了。 记忆中的老树,身板挺拔,双目传神,满腹经纶,谈锋甚健,天马行空。高兴时眉飞色舞,唾沫飞溅;愤怒时吹胡瞪眼,拍案而起。他与老师、职工关系特别融洽,没有一点主任的架子,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大金鹿,一直是他的“标配”。 在任时的老树,慧眼识英,有伯乐之誉。他的口头禅是:“只要青年能进步,红灯黄灯都发绿(灯)。”我是受益之人,从学校调到乡里,又从乡里调到县委机关工作,老树甘愿当无名英雄。 在任时的老树,豪放敞亮。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俨然威虎山上的杨子荣,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当时学校都由几个村联合办学,为了筹措办学经费,隔三岔五要请村干部的客。他只能放低身段,委曲求全。老树得胃癌,老婆说是沾了这“革命小酒”的光。 我劝他的妻子:“照顾好自己,还有老人孩子。”真想不到,几天后,才四十五岁的老树真的走了。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老树官职不大,却坦荡清白,与人为善。锦上添花的事情也做,雪中送炭的事情也干,至今留有热乎乎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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