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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钟亮
前文中提到的荀彧,字文若,是曹魏集团的首席谋士,与曹操还是儿女亲家,但后来居然被曹操害死了。 关于荀彧之死,《三国演义》交代得非常明白:那年董昭等大臣商议向皇帝上表,建议曹操进“国公”并加“九锡”,但尚书令荀彧却明确反对,认为这违背了曹公“匡扶汉室”的初心,此事遂被搁置。曹操闻知此事,勃然变色,深恨荀彧。遂把彧调到军营,置于自己控制之下。彧已知操有杀己之心,托病滞留寿春。某日忽然收到曹丞相签封的一件食盒,打开一看,并无一物。彧会其意,遂服毒而亡。 《三国演义》对许多历史事件的描述极尽夸张,凭空杜撰甚或篡改,但上述荀彧之死却与正史《后汉书》完全一致。相比之下,也是正史的《三国志》,则含糊其辞地说荀彧“以忧薨”,压根没提“空食盒”之事。于此可以看出,史家有时“为尊者讳”,其公正性连小说家都不如。 然而荀彧自杀,仅仅是因为他反对曹操进国公加九锡吗?恐怕不是。如果我们仔细阅读《三国志·荀彧传》的裴松之注,则会发现另外一种说法。就是披露“空食盒”事件的《献帝春秋》,它把荀彧的死因与“伏后密信”连在了一起。它是这样说的: 董承伏诛之后,伏后给父亲伏完致书,说曹操谋杀了董承,皇上正为这事怨曹。伏完将皇后的密书出示荀彧,荀彧深感厌恶,但“久隐而不言”。后来伏完又将皇后密信传给其妻弟樊普。不料樊普竟带上此信,上曹操那儿告发了伏氏父子的阴谋。于是曹操悄悄做了防备。再后来,荀彧唯恐“伏后密信”一旦泄露,势必连累自己,就找到曹操那里,建议曹操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献帝做皇后。可是曹操说:“如今伏皇后健在,再说我女儿恐怕配不上吧?”荀彧这才说:“伏皇后无子,况且她性情凶邪!往常还给她父亲伏完写信,信中言辞极为丑恶。何不将她废掉?”曹操又说:“你是说伏后密信这件事?看来你很早就知道了?可为何不立即告诉我呢?”荀彧佯作惊诧说:“往昔我已经禀报大人您了,您也许遗忘了吧?”曹操说:“这难道是小事吗?我岂能遗忘!”荀彧再次做惊诧状道:“属下确实没有禀报大人。不过,那时您正在官渡与袁绍相持,战事紧张,我唯恐您有‘内顾’之忧,故此没举报此事。”却不料曹操摇头诘问:“那么官渡之战结束之后呢?你为何仍未向我提起此事?”荀彧无言答对,只好“谢罪”。曹操从此忌恨荀彧,然而外表上仍宽厚对待,世人谁都不知底里。一直到“立魏公”之议,荀彧有不同意见,曹操终于叫他死在寿春了。 《献帝春秋》笔触很细,文学色彩也浓,这反而使史官们不敢相信,故未进入正史。但笔者以为其撰者未必凭空臆造,这个版本至少告诉我们如下几点:一,“伏后密信”是真实存在的,它是由伏皇后策划(献帝批准)的一场针对曹操的未遂政变;二,伏完深知独木不能成林,便去策反与自己理念相同(都忠于汉室),且在朝中既有声望又有权力的荀彧;三,荀彧虽感到曹操可恶,但觉得政变的条件尚不成熟,于是采取了“等等看”的暧昧态度;四,当伏氏家族内部出了叛徒,曹操对政变做了充分防范之后,荀彧明哲保身找到曹操,揭露了伏氏的阴谋,并借机讨好曹操,建议将操的女儿送进宫去取代伏寿。 笔者注意到,历代史家学者对这个版本多有否定。如易中天先生,就认为它“荒唐”,“一看就是假的”:衣带诏一案和伏皇后被杀,“两件事间隔将近十五年,一封信怎么可能瞒那么久?荀彧去世于建安十七年底,他什么时候去和曹操说这件事……曹操又为什么要过两年才杀伏皇后?”(易中天《品三国》)这个问题提得好,却也不难回答。愚意认为,什么时候和以什么口径向外界披露伏皇后的阴谋,什么时候收网处死涉案者,或早或晚,或速或迟,如何拿捏得当,全都是曹操说了算的。那我们就揣度一下曹操怎么想的和怎么做的吧。 曹操从樊普那儿得到伏后密信(许是抄件)之后,虽大吃一惊,却并不急于抓人。他首先要考虑几件事:第一,伏后通过什么渠道才躲过了他安插在宫廷的“耳目”,而与伏完取得了联系?第二,献帝在这件事上究竟陷得有多深?他是主使呢,还仅仅是怂恿、默许而已?第三,除了樊普,伏完还与哪些人有过接触?这个阴谋的圈子究竟多大?第四,伏完等将在何时发动叛乱?当然他一定会修补对皇宫的监视网,加大对献帝、伏后等控制的力度。更有可能采取放长线钓大鱼的策略,看有哪些“大鱼”咬钩,卷入到这场阴谋中来。 但是他钓到大鱼了吗?恐怕没有。历史已经证明,伏完胆小也罢,谨慎也罢,总之对来自皇宫的密令缺乏信心,因而几乎没有实际的行动,仅仅向荀彧等有限几个人进行了试探,然后就使政变成为“未遂”。 然而曹操“钓大鱼”的策略也并非毫无收获,毕竟从樊普那儿获悉荀彧参与了伏后的阴谋。说到荀彧,他既忠于汉室,也忠于曹操,既不支持这一阴谋,也不想到曹操那里出卖伏后。这种极矛盾的心理,决定了他的“久隐不发”。而曹操呢,听说伏完串联荀彧,先是大吃一惊,后来通过侦查,搞清了荀彧只不过“接触”了阴谋,其实并未“参与”,于是等待荀彧能主动向他自首。我们知道,建安中后期的曹丞相,完全可以从容不迫地处理那些握在手心的麻烦事儿。为此他表现得十分耐心,的确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宽容。为了等待荀彧,他甚至宁肯强压怒火,暂不处理这场阴谋的罪魁,而让伏寿在皇后的位子上多呆了几年,也让伏完安然地在家中病故。 曹操为什么要在荀彧死后才将伏后的阴谋公开呢?这的确值得我们玩味。别的不说,单单她女儿的年龄,难道不需要曹操再等几年吗?根据正史的记载,曹操有许多女儿,其中曹宪、曹节、曹华三个,在“衣带诏”血案发生时都未长大,还是娃娃。估计那时候曹操就有将女儿送进宫去的念头了,但不知这念头是否来自于荀彧的建议。不过事实是,建安十八年,曹操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将这三个女儿全部送给献帝,一齐受封为“夫人”;但其中曹华太小,不宜侍候皇上,便暂时养在家里(“待年于国”)。越明年,三女“并拜为贵人(即贵妃)”。不久伏皇后被杀,尘埃也终于落定,曹氏三女中的“中女”曹节,便顺理成章被册封为皇后了。由此看出曹操有多大的心机,多大的“耐性”啊! 吕思勉先生认为曹操并无“篡汉”之心,其根据就是曹操在晚年的那份《让县自明本志令》,“说他想做皇帝,或者想他的儿子做皇帝,那更是子虚乌有之谈”(吕思勉《替魏武帝辩诬》)。然而事实胜于雄辩,后来他的儿子也的确做了皇帝;而将伏皇后废掉、处死,即是为他儿子登基所做的重要铺垫。 但曹操绝对没有想到:建安二十五年(黄初元年)曹丕登基伊始,派使者到他妹妹曹节那里讨取皇后玺绶,原以为对方会积极配合,却不料这大汉朝的最后一任皇后竟勃然大怒,坚决不给。当然小腿拧不过大腿,最终还是给了。但是曹节朝着使者劈头盖脸地臭骂(实际上骂的是曹丕),谴责曹家的种种罪行,“涕泣横流曰:‘天不祚尔!’(老天不会保佑你君王的位置)”将皇后玉玺狠狠地掼在了窗下(《后汉书·献穆曹皇后纪》)。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一幕!如果伏寿在天之灵能够看到,一定会发出痛快的笑声。 伏氏家族从伏湛开始辅佐光武帝刘秀,一辈辈人物对大汉王朝忠心耿耿,有的甚至英勇捐躯(如被光武誉为“有苏武之节”的伏隆),伏寿是陪伴东汉王朝走到最后的一个。她想挽狂澜于既倒,虽结局悲惨,但与命运奋争的精神却也令人嗟叹。 笔者想寻求伏寿、伏完的墓葬遗址,但《乾隆诸城县志》上只有伏湛墓、伏隆墓在县域的记载,“今县北有地名伏家岭,又有伏留村,然亦无冢也”。至于伏寿葬于何处,则是又一个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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