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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逄春阶
作者简介:逄春阶,1965年生于安丘市景芝镇逄家庄村,系山东省政协委员,中国作协会员,2011年被评为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曾在潍坊日报社任编辑、记者5年,现为大众报业集团培训委总监,高级记者。从事新闻工作30年,两获中国新闻奖。个人文艺评论专栏“小逄观星”每周一篇,至今已连续开设18年,四获山东省新闻名专栏称号。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坟上葵花开》获老舍散文奖,致敬家乡的长篇小说《芝镇说》近日由济南出版社出版发行。此文为节选。 子曰:礼失而求诸野…… ——题记 我生下来就懂鸟语。能跟树杈上的鸟儿对话,也能与幽冥界的不死鸟弗尼思神交。一睁眼,就听见弗尼思在喊我:“公冶德鸿!公冶德鸿!” 弗尼思是公冶家祠里供奉的鸟,紫檀木的,透着一抹幽蓝。有一年失火,俺嫲嫲从火堆里把它抢了出来。 明代学者方以智在《物理小识》中曾说:“……弗尼思,寿四五百岁,将终,聚香木发火自焚。灰变虫,虫又变鸟。”天启三年,意大利人艾儒略编译的书中也曾用中文对弗尼思有过生动描述。我也没想到,穿越时空、超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的弗尼思,成了我与生俱来的伴侣。 应该是弗尼思喊醒了我。东屋窗下的石榴花,残红犹在,像一簇簇火苗。两只喜鹊蹬着干枝子,硬爪子把石榴花儿蹬散了,花瓣儿散到咸菜瓮的秫秸秆儿穿起的圆盖垫上。“公冶德鸿!公冶德鸿!”那喜鹊喳喳叫着,扑棱一声飞了。 爷爷公冶祥仁弯下腰,趴在炕沿上,目不转睛地瞅我,他也叫:“德鸿!德鸿!”他叫得不如喜鹊清脆,嗓子有点儿沙哑。爷爷的白胡子梢儿扫到了我的肚皮,扫得我想笑。忽然,从我的肚皮上,飞出一道银弧,送到爷爷张着的嘴里,爷爷“哎哟哟”“哎哟哟”叫着,笑着,一缩脖子,那道弧线呲过爷爷的头顶,冲到了火炕下。爷爷说:“可了不得,了不得,我孙子找媳妇一定近不了,你看他尿的,这么高,这么远,这么有劲儿!”爷爷咂巴着嘴,尝着淡咸甘苦。在他眼里,童子尿,是一味药。 爷爷说我找媳妇一定很远,让他说准了。我媳妇是西北边城的,离芝镇七千多里。三十多年前,陪媳妇回娘家,从潍州到边城,坐绿皮火车得六天六夜,再坐驴车一天,才到达鹅卵石垒筑的小院子。 我和媳妇的姻缘,是爷爷和他骑的毛驴在七十多年前的一个傍晚给牵的线。奇怪吧? 爷爷干手抹脸,皱纹抹乱了。他再次趴到炕沿上,瞅着我的肚子。俺嫲嫲做的肚兜一起一伏,肚兜上的两只喜鹊还在动呢。嫲嫲的针线真好。 爷爷从嫲嫲手里拿过老花镜戴上,一寸一寸地考察,像帝王巡视国土,像考古学家研究甲骨。他这个妇科老中医发现了我肚皮上有一条黑线,其实是小黑痣。他说这叫玉带,这孩子将来能当个大官。爷爷的皱纹,如核桃皮的纹路,核桃缝里,有了纵横的湿。那一线晶莹,是老人家的泪。 让爷爷想不到的是,我没当大官儿,倒是见了不少官儿,县长、市长、省长、部长等等。没当官,却当了个记者。大爷公冶令枢说,记者是无冕之王,也算个官儿,还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用毛笔一笔一画添在了《公冶氏家谱》上。记者算啥无冕之王,是无眠之王,为了写稿,彻夜无眠啊!后来,利群日报社开文艺晚会,我扮演了一会儿皇上,皇上的龙袍是我同事从京剧院里借的,黄袍加身,喜形于色,我长黑痣的腰间有了一条玉带,也算过了五分钟官瘾。 谁料想,第二天发烧,眼疼,头也疼,疼得直撞墙,喊了一夜娘。打针吃药,折腾了一周,吃了四大爷公冶令棋的三服汤药,也没管用,有时还烧得说胡话,背文艺演出台词:“朕以为普天之下……”总觉得媳妇不如舞台上的皇后漂亮,她给我端茶的姿势都不标准。 娘打听到芝镇有个神婆叫藐姑爷,会看蹊跷病。不妨去看看。 藐姑爷在芝镇的一个四合院里住,那幽静小院紧靠着芝镇酒厂。我闻到了一股酒香。脑海里立时浮现出小时到芝镇酒厂换酒的情景。 说也怪,到了芝镇,我的病就好了一半。芝镇酒厂是太熟悉了,即便腿脚不熟悉,我的胃也熟悉,可以说,我是喝芝镇酒长大的。有一年我去海边出差,看到“芝镇号”高铁,泪一下子滚出来了。 藐姑爷不是爷们,不知为何叫爷。她盘腿坐在炕头上,也不问我,只是盯着,盯着……一会儿,她头也摇,发也晃,黑眼珠滴溜溜转。她身后窗台上,有个高脚杯,杯里满满的是白酒。摇一回头,喝一口,再摇头,一会一杯酒就干了。 让我纳闷的是,她喝了酒,身上并没酒腥气,倒有一股清香味。她再发声时,变得像个男人的破锣嗓,瓮声瓮气地说:“公冶德鸿,你真大胆,怎么敢演皇上?” 藐姑爷剜了我一眼说:“皇帝是你这穷小子演的吗?你是大不敬,遭天谴了。”我看到藐姑爷左眉心有个红痣,那红痣像老头儿黑夜里抽烟的烟头,一明一灭、一明一灭地对着屋笆闪亮。 我正纳闷,一下被蒙住了头。我大喊这是咋了?妻子说别喊,治病呢。仿佛在放警匪片,警车鸣叫,铐上手铐,戴上黑色头套,容不得我争辩,就被押上了车。正纳闷着,砰——头上又套了个东西,耳朵被夹得疼,感觉头上又长了个头。我听到了霍霍磨刀声。 我好像进了个无底洞,眼也睁不开。忽觉脖子那里一阵风扫过,“咔嚓——”一下,我的头顶像一块厚冰贴着滑过,不,是一道寒光贴着我的头皮。一摸,头顶光光的。我听到滴答滴答响,一摊血。完了,我完了。在戈壁滩,在沙漠里。我成了匹老马,咀嚼着荒凉。 藐姑爷拍了拍我的肩。 我睁眼低头看,头上的那个头,滚落在脚下,边上是我那被削掉了的头发。藐姑爷嘴里叽叽喳喳,啾啾唧唧,无主题变奏,我侧耳细听,听出了她的鸟语:“遵通衢之大道兮,求捷径欲从谁?……” 回家蒙头大睡。第二天醒来,被子被汗水浇湿了,扒了娘手擀的一大海碗黄豆面条,吃得满头大汗。娘一摸我的额头,对妻子说,藐姑爷真灵,你摸摸德鸿的头,像井拔凉水呢。 跟冯同学在微信里说起这怪事。他竟毫不在意地说:“德鸿,你就是换衣裳感冒了,报社的礼堂空旷,没有暖风,能不感冒吗?那龙袍是单衣单褂,的确良的吧?你就是不让神婆看,也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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