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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辉
一 那是个仲夏的傍晚,院子里就咱俩,像极了两军对垒。当你拉上门栓时,我知道已无路可逃。你眼里喷着怒火,我眼里喷着怨火。你没有像莫言他爹一样,用巴掌烀我,你用的是担杖,那种挑水的担杖。当呼呼生风的担杖落到我屁股的时候,我像狗一样扑倒在地,我甚至听到了尘土的噗噗声。 “你今天敢偷鸡,明天就敢牵牛!” “娘啊,我招我招!鸡蛋是我偷的,俺爷爷的棉裤套是我偷的,俺奶奶挂在门板上的铜钱是我偷的,甚至俺爹用来做煤油炉的铜管也是我偷的。” “娘,我不敢偷人家的,我偷的是咱家的”…… 当我把一堆小人书放到你脚下时,你像触电一样跌在地上,我知道,击倒你的不是担杖,是儿子要读书的抱负。 二 咱家有三架纺车,一架是奶奶留下的,你用。另外两架大姐二姐用。 纺车的吱呀声我很熟悉,你眼睫毛上挂满的棉花毛我很熟悉,你不苟言笑一直在纺啊纺啊的情景我很熟悉,困境里你一直抽烟唉声叹气的情景我很熟悉,月亮被你摇晕的情景我很熟悉,星星被你摇得黯然神伤我很熟悉,你不输男人扛着粮包走桥板的身影我很熟悉。 我熟悉你的东西太多了,就像你熟悉我一样。 娘啊,那三架纺车早就不见了,如果在,我就把它们擦拭一新,奉若神明。 三 你用担杖揍过我,你用巴掌烀过我,甚至用淹过咸菜缸的绳子抽过我。 那感觉真的很疼,可谓痛彻心扉。 这疼,我记一辈子。也让我清醒一辈子。 四 咱俩初步和解是我考上高中那年。全村三个人,我忝列其中,我见到了你开心的模样,你开心的模样真的很美。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春天到了,娘,你就是我的春天。 五 咱俩冰雪消融是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像范进中举一样一路狂奔。 你听到消息先是怔了一下,染霜的鬓角开始颤抖,你第一次踮起脚摸了摸我的头。那感觉像触电一样曼妙。 你擦擦泪,挽起篮子,回头对我说,“我割篮猪草,顺便去你爹坟上,告诉他——咱儿,还中!” 娘啊,你一生的泪水都是苦的,而这次,是甜的! 六 你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你却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女人。 每年春节买对联,锅门前上总是“家和万事兴”五个字。你认识这些字样,更谙其中的真谛。 你最烦的是官僚习气,不厌其烦地教我低下身段,不厌其烦地教我诚实做人老实做事。 你经常警告我:“不管你有多大成绩,只要敢嘚瑟,在我眼里你什么都不是。” 你护儿媳妇,护得一塌糊涂。其实,你真不糊涂。 七 娘,当年莫言挨了他父亲一巴掌,他写了《爆炸》震惊文坛。我挨了你那么多痛揍,却只能写些碎碎念的文字,在你的坟头念与你听。 你出生的季节是春天,离开的季节也是春天,你钟爱春天。而我,钟爱你。 ——娘啊,你就是我永远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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