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古人借一方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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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5年05月16日 来源:潍坊日报
◎薛静
唐开元年间的某日,时任太丞乐的王维回家时,在家门口遇到了来讨酒钱的小酒保。他一眼就看出了小酒保随意在地上涂抹的那匹马的潜力,当即决定出钱送小酒保学画。这个小酒保就是日后画马的一代宗师韩幹,代表作是那幅不幸流失海外的《照夜白图》。500年后寻常的一个午后,赵孟頫望着韩幹的画出神。不知道看了多久,临摹了多少幅,终于有一天,赵孟頫画出了自己满意的作品,题画说:“吾自少年便爱画马,迩来得见韩幹真迹三卷,乃始得其意。”赵孟頫积累多年的画马功力,终于在韩幹的启发下,进入了新层次。
中国画是一门幽深的学问。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说,这门学问与技法、技巧有关,但关系又没那么紧密。画作能否传世,能否得到后世的认可,关键要看画作中蕴藏的意境,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再到“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带着观者在这三重境界中走一圈,才称得上是“大师”。从普通观者的角度来说,怎么去理解大师借画作传达的人生感悟呢?胡烟在《忽有山河大地》中给出了一个不甚明确的答案:去追寻大师们的人生轨迹,从他们的生平中寻找赏画、鉴画的本事。
胡烟是个散文作家,并非纯粹的中国画评论家。这样的写作有一个好处,文章中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少之又少。她的笔触细腻而富有感情,看似在写大师们的人生和画作特质,实则在写时代赋予人们的精神内涵。从她的笔下,我们得以一探王维水墨画中的心境,看看诗佛是如何以无色表现天下绚烂的色彩。顺便拨开沈周、文徵明开拓的“吴门风雅”面纱,试着将苏州拙政园的“文藤”与传承至今的文脉联系在一起,感受诗意江南。也可以行走在徐渭畅快淋漓的墨色中,领略花鸟大写意中裹挟的冷峻与狂狷。中国画的笔墨表达是无尽的,有时候与其说是艺术,不如说是哲学更为确切。大师们将手中笔与身上事融为一体,每一根线条都是宇宙,每一处留白都是虚空。
笔墨不撒谎,文字同样也不欺人。读着胡烟的文字,常常给人一种醍醐灌顶的激灵感。她说,“读画,看着一颗心明明白白袒露在你面前,不由得你不动容。”从绘画而来的成语“解衣盘礴”,用在文字上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通过胡烟,去呼吸一千年前江面上明净的风,去挣扎着做决定命运的决定,去竭尽全力地争取或者心灰意冷地放下。但凡成名的大师,都要经历一番世事磋磨。他们一面怀揣文人对功名的渴望,一面是济世理想的无处安放。理想与现实反复拉扯下,有人选择屈从,也有人选择借笔直抒胸臆,以彻底否认前半生的求取功名路作为后半生的开始。这种自我否定无疑是痛苦的,然而也正是这种痛苦,劈开了他们身上长久以来无形的枷锁,最终成就了精神的天马行空。
写龚贤那一章无疑是文人自我否定的极致,这一章的题目也是本书的名字。明末,山河已是一片狼藉,龚贤还沉浸在“泛舟于桃叶渡,珠帘画舫,荡漾清波”的理想日子中,这时候,他被人称为“白龚”。清浅画笔,代表的是文人高洁凛然的风采。待明朝覆亡,前途未卜,贫病交加,“白龚”转身成“黑龚”。他在宣纸上不倦地渲染,一层又一层地积墨。那些被时局冲垮的信念,那些在“扬州十日”亲眼所见的惨状,无数情绪最后化成心口的一团浓墨。如今,人们多不知道龚贤是谁,也难以读懂那些黢黑的画作。胡烟向世人重新介绍了一遍龚贤,把那首“此路不通京与都,此舟不入江与湖。此人但谙稼与穑,此洲但长菰与蒲”的题画诗带回大众视野。
赏画,是为了提升审美水平,但大多时候,也是在“向古人借一方山水”,借画排遣个人情绪,与创作者时隔千百年仍能达成精神共鸣。看画的时候,不妨同时捧一本关于画作作者的书,毕竟画有不同,历史的瞬间各有差别,但千百年来人们的情感是共通的,画中蕴含的精神也是一脉相承的。就像“文藤”的种子,至今仍每年传递到来访者手中,也延续不断地传递着笔墨间的生命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