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来森

　　我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注视过,秋末冬初的白杨树,一株白杨树,一片白杨树,它们的叶片,竟是这样的黄。黄得郁重,黄得明丽。
　　此刻,我就站在一个山坡上,坡下,是大片的白杨树。放眼望去,金灿灿、亮堂堂,弥望盈目,跳跃闪烁。让人想到某些光辉的节日,某种幸福的时刻,辉煌着心中的喜悦。我发现,愈近坡顶,愈在风口处,白杨的树叶就愈是黄得明灿,强烈地刺激着人心的脆弱。
　　此前,我多次注视过春天的白杨树,乍暖还寒,刚刚舒展的白杨树叶,翠绿中蕴一片娇红,那样的浅,那样的嫩,仿佛不胜了春天的薄寒。可是,你仍能看出它的倔强和希望,它像这个春天一样,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它是一种生命的催发,一种季节的呼唤,是生命向上的一种昭示。
　　我也注视过夏天的白杨树,树叶是那样的绿,绿得粘稠,绿得厚重,你仿佛能看到它筋脉中流淌着的河流。大片的白杨树连在一起,郁郁苍苍,茫然无际,满眼是葱郁和苍翠。正因为这绿的存在,无数的喜鹊窝坐满枝头,不同种类的鸟鸣声充溢林间。大地因此充满了生机,世界因此而活力四射。我知道,这些都是应该属于白杨树的,是白杨树的绿,在改变着这里的一切。
　　今日,秋末冬初的这个上午,我面对的白杨树,叶片竟然是一片金黄。我采一片,放在掌心,仍能看到叶片上斑驳的黑点,我知道,那是树叶的“老人斑”。可是,它的通体却是黄的,金灿灿,摸一下,滑滑的,润润的,质地厚重,质感极强,你丝毫感受不到生命的衰微。我见过许多树叶,它在生命衰微,行将凋落的时候,通常会变成干枯的灰白色。那样地不堪季节的重负,那样地惨不忍睹,让人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没落感,和死亡的战栗感。
　　而白杨树,行将凋落的树叶,竟然是金黄色的。生命因之仿佛变得更加凝重、炫目。
　　微风时,白杨树的叶片,一片片地落着,旋转、飘逸,如金箔做成的蝴蝶,飞舞着,蹁跹着,迷离出一种绚丽的辉煌。风大时,白杨树叶纷然落下,如阵雨飘洒,哗然作响,有一种金箔撞击的脆亮声响。
　　我曾经专注过坡顶上的那棵白杨树,树体上也许只有十几片树叶了,片片都是那样的大,像是一只只柔软的佛手掌；片片又是那样的黄,黄出一种优美的质感。我将树用力一摇,叶片就簌簌地下来了,那样的轻,那样的柔,那样的婉约多致,以一种优雅的姿态飘逸着,仿佛不是生命的陨落,而是逸向一个更美好的去处。
　　任何生命,都有陨落的时候,可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逝去,意义自是不尽相同。白杨的落叶,饱满而靓丽,将生命陨落成一种华美,一种皇家的金黄的色彩,生命自是高贵不俗了。
　　我赞美,这样金黄的落叶,这样的落叶的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