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月斌
克奇从事创作已经有些年头,单看其文章架构、语言表述,自是多显功力。《山里人家》《北沟十日》之类长文写得收放自如,韵味绵连,《击中我生命的那些碎片》之类短章又拿捏得很有分寸,不乏点铁成金之妙。“记忆里常常有一头牛向我走来。那是一头老黄牛。它已经很老了,老得走路都有些颤巍巍的。顺着山间的羊肠小道一路走来,它粗糙的舌头舔醒了我全身的经脉。如果能够活到现在,它也应该三十岁了……”这是《怀念一头牛》的开头——大概是称不上“美文”的。但从总体上看,克奇文字的魅力恰在于此。他不是靠苦心孤诣的讨巧取悦读者,而是从平淡处着笔,以朴素自然的语调徐徐道来,很容易让你产生实打实的亲近感,进而不觉融入他所创设的文本情境,与之一起体悟《照亮生命的灯光》、《深山古寺的钟声》。 耐读,应该是好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可以长期放置,无论过多久,都不会过时,不会变质,都可以重新拿出来细加品读。克奇的许多文字无疑也是耐读的,这种耐读不是用香精色素调制的,也不是靠福尔马林泡出来的,而是以他本人的切身体验提纯烘焙而成。唯因如此,我们看到的这部作品,才不是充满杂质的半成品,而是一本干干净净的书;我们在书中遇到的,才不是一位卡在模具里的作者,而是一个呼之欲出的“人”。老杜诗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克奇的文字之所以耐读,大概正因于他的写作是沉潜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探掘式的精工细作,而非浮在生活表面左顾右盼扒扒拉拉捡便宜式的矫揉造作。就像《村中的老井》《村口的月亮》这样的题目,要是没有失恋青年兴福死而复活的故事,没有十二岁的“我”夜半遇贼的故事,恐怕只会是假模假样地托物言志、借景抒情。因为有了“故事”,才有了人情冷暖,有了悲欢离合,有了回忆和牵挂,克奇的“赵庄”,才不是一个徒有其名的“故乡”,我们捕捉到的,才不是镜花水月一般的虚无。 克奇是以散文起家的,虽则他很会以故事取胜,但也没有把散文写成小说,他只是写出了更为深邃的意蕴,更为高远的境界。这意蕴和境界勿须华美的辞藻,与技巧也无甚关系,却与作者的心性和灵魂紧密相连。“我的杯子不大,但我用自己的杯子喝水。”这是法国作家缪塞的一句话,克奇对它的理解是:“这样的杯子,不一定要精美,只要能盛得住生命的基本需要,也不一定要丰富,但必须要装得下自己的人格尊严。”可见克奇对“杯子”的内容多么看重,对他来说,这部散文集就是属于自己的杯子,即便格局说不上多么大,却有一个坚硬的内核。这内核,即是作者的精神质地。写文章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写文章又如酿酒,纯粮的还是勾兑的,作者知道,读者也知道。《人间词话》所说“无我之境、有我之境”或无高下之分,但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之类例证“无我之境”的诗句,定然也不是诗人靠拍脑瓜拍出来的。不管“写境”还是“造境”,最终还要看这“境”从何来。王国维即认为:“境非独谓景物也,感情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无境界。”我们从一开始学写作文也被教导要写真情实感。但是往往一落笔,便想往“好”里写,为了往“好”里写,便要挖空心思说大话编瞎话,于是满纸都是天下社稷,四极八荒,通篇尽是赤胆忠心,崇高伟大。这样的文字也许字字千钧,极显雄阔豪奢,却唯独看不到作者的所在,看不到作者的心量。《周易》说:“修辞立其诚。”一篇文章若是没有写出作者的心跳和呼吸,当然也就无法打动读者。我们真正属意的,说到底还是作品的真性情。 克奇的散文是在场的、有我的写作。他常自比为土地里长出的一棵庄稼,应该说,乡村经验让他本能地亲近土地,也给了他安身立命的根系,让他即便投身于外面的世界仍不失其本心,写下的文字亦充盈了生命的质感。他写的不是什么大题材大场面,他写的只是一些凡人,一些琐事,——一些“碎片”。这些闪光的“碎片”给人以温暖和感动,也让人失落和悲伤,坚硬也好,轻微也罢,却能聚集强劲的力量,“击中”我们的命脉,让我们感之念之。作品的冲击力首先来自作者内在的定力,以及来自他对万事万物的“一往情深”。宗白华先生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说过:“晋人虽超,未能忘情,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王戎语)是哀乐过人,不同流俗。”照此看来,克奇也是很有些晋人气质的。他心里埋藏了无数的多情种子,才喜悦着被流俗删除的喜悦,痛楚着被庸常掩抑的痛楚。克奇在他的前一部散文集《后记》里曾表示,好散文是用生命酝酿出来的——这是他努力接近的层次。现在,有了《空山里的疼痛》《在山水里穿行》《村口的月亮》等一系列贴心贴肺的作品,我们足可以说:克奇不单找到了永恒的精神故乡,而且建立了诗意的生命家园。 读过克奇的文字,不妨也独自去走走夜路,不妨抬头看看星空,也许就在不经意间,你已形超神越,乘云御风,在岑寂的旷野里照见了自己的澄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