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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秋
父亲高高举起的锄头在阳光下划了一个弧,像一条完美的曲线准确无误地落在两个田垄之间。一天的劳作又开始了。 那个夏天,我决意不再复读,一连几天跟着父亲,在那一亩三分地里用一种标准农民的姿态忙碌着。 公式、定义、实验、哲理,全抛到爪哇国去了,脑袋是格外轻松实在。锄地、浇水、施肥、抢收抢种,这些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农活,还真令人兴奋,我觉得自己骨子里就是这块料。 那是土地承包到户的第三个年头,每逢耕种收割时候,亲戚邻居一起干活已成惯例。那天去秧地瓜,走前母亲嘱咐:“小秋肩膀嫩,别让他挑水啊。”父亲只顾低头收拾农具,跟没听见一样。 东北坡里,我看着堂姐轻松地挑着两桶水,甩着两个大辫子晃来晃去,十分动人,忍不住要过扁担。稍微调整一下步伐,我就稳稳地走到了地头。看见大家赞许的眼光,我多少有点飘飘然。 第二担、第三担、第四担…… 渐渐地,扁担从我的左肩换到右肩,再从右肩换到左肩,脸色是越来越难看。而每个人的分工好像都不会改变似的,大家也没有跟我交换的意思。汗水渗透衣衫,不知觉中我偷偷流下委屈的泪,到后来,汗水泪水在脸上纵横交织着。我强咬牙忍着、挨着、坚持着…… 水,也由满满两桶变成了两个小半桶。 晚上回来,我哭了。那是一次痛快淋漓地哭泣,哭得一塌糊涂,一点也不像个男人。怕人听见,我把头蒙在被子里,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母亲叫吃饭,我没听见,她跟父亲吵架我却听得很清晰。 “你咋就那么狠心,不是说不让他挑水嘛,他的肩没压下来,能受得了?好像不是你亲生的。” “他自己选的,不能怨我。痛不痛累不累他不说,我怎么知道?知道苦,他就该好好学……” 父亲也不是地道的庄户人,他是我们家族里第一个吃上公家饭的。走南闯北大半辈子,家里实行土地承包后,他才匆匆赶在接班制度废止前退了下来。他的脸从来都是阴沉沉的,小时候我们都怕他。 第二天,我肩膀肿得高高的,两边都渗出了血丝。一大早,母亲打了几个荷包蛋端到我屋里。说:“秋,好点了吧,今天不去了,歇着吧。”“不!”我从来就这样倔,越不让我干的事我就越要去干。 东岭上那块山地,到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那个地方。两桶水加上我一百多斤的体重,一下子瘫倒在半坡的地头上,身上脸上沾满了泥巴。羞愧加上劳累,半天我爬不起来。偷眼看,大家都在强忍着笑,看看我,又望着父亲。 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说的每一个字:“起来吧,装什么蒜,摔断胳膊还是摔着腿了?没有金刚钻,你揽什么瓷器活。庄稼地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你是块什么料,自己还不知道?” 还有多少事,我记不清了,只是,对父亲地恨我却持续了很久很久…… 就在秋季即将入学的时候,那位当教师的本家叔叔找到我:“来复读吧,你爹早就找好人了,别犟了。” 好多年后,在我小有成就的时候,父亲的大脑突然被栓了一下。他瘫在床上无法动弹,连说话也不能了。一家人千方百计地救治,好不容易一边手脚可以勉强活动,他却习惯了躺在那里让母亲伺候着,不想下来走上半步。 那天,我实在忍不住,跟他说:“爹,你忘了,那一年夏天,你对我说的话。我觉得,你也不是躺在床上的那块料。”他恨恨的眼神瞅了我很久很久。 一步、两步、三步……在母亲搀扶下,他一天好似一天。 前不久,我领着妻儿回家给他祝寿,他颤巍巍地倒上了一杯小酒。“干!”嘴里竟然蹦出了一个字来,说完后他老泪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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