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入林

　　回乡,回乡,是不变的文章。每年都回、都写,皆是新章节。点滴都是爱,多少都有香,一样的碎帖,不一样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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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0公里,12小时,丑时找到枕头。高速公路均速50公里,感谢平安。车、车灯、别的车和车灯、路、探头、庄稼、雨水,达成不错的默契。趟过被纳税大户污染臭气熏天的沟渠,村庄的汉子们赤膊玩牌,几位兄弟爷们子夜待归,城区贼亮的探头激活哥的猥琐,耄耋老人深夜盼归未熄灯火。晚安,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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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4岁的老岳父躺在床上,快12点了还不睡。在楼下,他闺女就看到了灯火。老人家几天前上厕所摔着了,右腿骨折不能动弹,不想手术,保守治疗。只能往右翻身,往左使不上劲,靠人帮忙。我握握老人的手,摸摸胳膊,皮肤光滑松弛,微觉凉爽,手背多斑。说话含混,思维连贯。以前三两天老人就来电问问,这几天没打,竟是伤了。每次回家在途,一两个钟头就问到哪了。恍然觉得不久前,老人还骑车买菜,下厨做菜,抽着烟站在一边,看我们喝酒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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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来高密南湖植物园,安静的林子,悠然的老乡,干净的池塘。一位保洁员蹲着捡拾细碎草屑,遇到一棵难缠的草,用力去拔。我说您好辛苦啊,她说就这活,得干好。旁边老太同事说干好也没多少钱!我问多少,老太说800元。我说在北京公园里,园林工人每月好像3000元,管吃管住。拔草的女工说:“那是一线城市,收入高。”问她贵姓,姓张,附近八里庄人,36岁,有个男孩,上五年级。这位残疾女士说去过北京,旅游。她跟路人聊天,说花鲢多少钱怎么做,做完就得吃完,没冰箱不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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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东牟北村看望舅舅妗子,又是大团圆,四世同堂,9家21口共进午餐。晚辈聪慧,个个勤勉,或创业兴业顺利,或研究生即将毕业,或本科就要就业,或考入重点大学中学。席中鸭脖鸭头秘方烧制,香味凶悍,海鲜照旧是重点。临别硕士捉鸡,拿手好戏,母鸡转场我家,继续下蛋。还有几箱地蛋,膀大腰圆,肌肉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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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村庄有千亩葡萄园,大棚里的果子不淋雨用滴灌不用药全自然,口感爽甜,名叫丽珠源。有公园,由臭水沟改造而成,亭台楼榭,飞瀑游鱼,名木森森。有新校园,小学幼儿园,塑胶跑道,楼房设施,和城里一样。有新家园,独栋别墅,联排别墅,低层板楼,内装地暖。高密往西十六七公里到阚家镇,这个村庄叫松兴屯。能人徐林收外出创业致福,回村办“四件小事”,建了上面“四园”。老徐说,要想发财别回村,回村就为老少爷们办好事。这就是新农村的一个范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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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她大的小朋友趴在池子边看鱼,只有这位三四岁的小姑娘顾不上看,她按住一位姐姐的腿,又去拉哥哥的胳膊。急得她跑来跑去,因为不能同时帮助所有小朋友。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说,怕他们掉到水里!我说,掉到水里多好,变成鱼,可以游来游去。她们愣了一下,一齐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变成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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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幼时,奶奶常拿写春联的剩余红纸剪一对蝙蝠或者蝴蝶,贴在新糊的窗纸四角,喜气祥瑞好过年。剪纸单色线描,稚拙清纯,我非常喜欢,也用一张大红纸剪成五星状花纹双喜,送人作新婚礼物。今日拜访剪纸大师兼书法家曹兆爱老师,才惊叹天工之巧夺匠心之独运。其自由放飞艺术梦想,不经意间获全国大奖,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代表人物。一把把剪刀边用边磨,从大磨成小,铁杵磨针,十年磨剑。曹老师伉俪妇唱夫随,在红色纤毫和古香水墨间比翼双飞,引满天红霞落满桑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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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伍屯赵家奶奶给我们辨析两种马齿苋的区别,讲解一串红生长特点,指出修剪月季应当用镰刀,强调挂中国地图的意义,回忆古老梳妆镜由来,揭秘门口看家槐的神力。奶奶敏思健谈,凡事都讲“道道”,比如硬化院子三分之一,可以晒粮,剩下的土地植树种菜,这样才接地气。带三个孩子拜访三家老人,各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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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密之夜,动感之都。城里人在动,村里人在动,我且当回城里人。免费的音乐,人家在教学舞蹈,我自娱自乐,闭着眼睛舒展四肢消减猥琐。跟着节奏,释放手脚,收放自如,岁月静好。公园好,社会主义好,公园多,正能量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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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密康成大道路边的密林里原来藏着许多雕塑,晏子使楚,凿壁偷光,偃苗助长,孔融让梨,等等。中有小道蜿蜒,可能林霭深深影响安全感,人迹罕至。我探秘其间,逗留拍照,遭蚊狂噬。好创意,投了钱,应当发挥教化意义,可惜匿于密林,难见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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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电局韩金波兄叫我去看高密四宝之一扑灰年画,我欣然步行2.7公里前往。看到草木葱茏,百姓欢乐,驻足留连,就慢了。满头大汗,蚊虫叮咬,都不是事,一草一木都有故事。更有故事的是韩兄,三十年不改初心,侠肝义胆,天马行空,从来都是一条好汉。韩兄行万里路,写万言帖,字字有机,句句幽默,篇篇都是济世美言。此兄主事通情达理,删繁就简,进退自如,内外满意。其除了一颗大器无私的心,还有练达洒脱的范。所以兄检阅万里江山,如履平地,成就一代驴友典范。所以我逡巡于窗下咫尺树林,只是汗滴下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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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头虎脑的男孩叫岳浩翔,趴在南湖植物园的石板上做作业。他在老家河南商丘上四年级,放暑假后跟着爷爷来高密看望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在高密鞋厂打工,做鞋底。午后树下凉爽,他很舒服地坐在光滑的石板上,专心翻书。我坐在他旁边的石板上,专心裁图,发了两个帖子。不少老人在树下乘凉,这是高密草根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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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秀书老师年逾古稀面色红润,柔和的目光就像苹果香气,清风轻拂桃李。弱枝能负重果,老者依然睿智,满腹经纶的秀书老师和30年前一样出口成章。果园会,桃园宴,土菜饭,再上一次语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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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千上万的玉米虫们没有想到,一下被曝光,而且暴晒在酷暑正午的日头里。在这些去年的玉米粒里,它们挖穴安居,大快朵颐,子孙满堂,蒸蒸日上。忽然一天,主人归来,尘封的缸盖打开,虫子王国倾刻坍塌。高温迫使虫们弃穴而出,粉粉的萌萌的小虫前赴后继迤逦成行,没有地图导航,只有寻找阴凉地蜕变甲壳虫的渴望与梦想。晒干的玉米将磨成粉,养育羊和鸡,粉虫也收集了送到鸡舍,犒劳高温生产一线的母鸡和公鸡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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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鸡起得早的是爹娘,不到5点就去给打蔫鸡喂消炎药。比爹娘起得早的是蝉,它们早就叫了,比鸡叫得更早。比蝉叫得早的是拖拉机,不到4点就在屋后突突突响起来,然后走远。比拖拉机还早的是蚊子,它们一轮轮空袭不知疲倦,闷头吃饱滚蛋不行吗,非搞黑色恐怖,打了药也不能遏制其猖狂。和蚊子一样早的是我,这些恐怖分子一直追求极端无聊,胁迫我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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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湿热的晌午,植物展现最大尺度美丽芬芳,蜂蝶诸虫嘉年华。当然不能少了我。花蕊,芳香,翅纹,绿复眼,蜗居于花心的蜗牛!都不算事。各位忙成狗,唯有粉蝶悠然不动,花下死?凄美。拍着拍着,动了!还换了体位。以为在进行重要议程,比如产卵或者蜕变,便不再打扰。谁料整理图片时猛然发现,这不是一头蜘蛛,在吞噬比它大得多的粉蝶!瞬间惊心动魄,肾上腺素陡然增加。蝶儿专注采花,惨遭伏击,被蛛儿毒昏,遂入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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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温35℃,裸露水泥地得40℃吧,我躺下来的时候明显感到高密大地的温暖。只有与地持平的角度,才能把“大树”呈现给亲们。这只是一棵误入水泥夹缝的草,和打开的巴掌一样大小,故乡干旱让它奄奄一息,只残留草叶顶部一点绿意。我没法帮助它,一抔水救得今日难圆明日,只能躺卧与之齐,以最大诚意致意。我即草木,景仰所有草木。我希望变成小人国居民,可以在每株植物下面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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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爹想念同学老张,电话号码找不到了,只记得多年前老张说住在东栾庄小学后面。半个世纪前革命友谊,三十年前雪中送炭之恩,十几年前再续患难之交,同窗情深啊,去找!东栾小学后面是城根上一排排平房或二层小楼(高密叫“摞屋”),居住的大多是二三十年来的新移民,彼此不熟,走街串巷问了多人均无收获。按地图找到居委会,已拆成一堆瓦砾。一边托政府的朋友打听,我们次日一早又去张叔原籍夏庄镇栾家官庄。地图显示我村至彼村15公里,若干年前我陪爹骑车穿越年关凋敝的村野,去探望张叔,每次备受款待。张叔急公好义乐善好施,帮我爹恢复代课教师工作始有进项,我家上世纪80年代翻盖旧屋也帮了大忙,我爹至今感念不已。我们到达整洁宽敞的栾家官庄村,打听数人,寻到张叔堂侄家,终于得到张叔儿子电话。打过去,甚觉亲切,当年我去他家,弟弟尚是小孩,而今其子已是志学之年。说张叔和婶去了东北女儿家,八月十五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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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陪我爹娘、舅和妗子4位老人参观红高粱影视基地,天热出了很多汗。根据大师名作炮制的塑料布景没啥看头,还是真材实料的土豪大院可以羡慕嫉妒恨。老人们说,一般的地主哪里住的上这样豪宅,他们小时候从没见过,这次开了眼,原来土豪劣绅这么气派。我掏30元门票,古稀老人获得免票。可怜我舅晕车,看完去饭馆,还没下车就把早上的西红柿鸡蛋汤退了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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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知道这是面鱼,知道是用什么做的吗?南瓜和牛奶。孩子她娘大姑家表弟媳妇做的晚饭,我们突然造访,告别时她追出来把这些面鱼塞到我们手里。大姑92岁,腿脚灵便,一天一斤牛奶两个鸡蛋等,就是耳背,大声说才听得见。大姑30多年一直和小儿子住在一起,小儿和儿媳卖菜为生,寒冬酷暑起早贪黑,养老和卖菜一样从未放弃。独生子考上理工大学独闯京城,毕业三年已是某著名网络搜索公司技术骨干,收入不菲。我听着激动着,父母敬老如敬神,孩子一帆风顺,这就是福报。这些面鱼,还没吃就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