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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生
来到46年前的故地,熟悉的竟只有这棵老柳树。 树干依旧挺直,只是比原来粗了许多,粗糙的树皮上多了些疤痕。树的一半已经干枯,另一半则生出了变绿吐絮的柳条,在风中飘来飘去,飘出许多柔软的曲线。 1970年的4月,杨柳飘飘的季节,不满16岁的我正式成为一名机械厂的工人,月薪20元。被分配在模型车间。这棵柳树的旁边,就是当时我们的车间所在地。说是车间,其实就是一间不足百平米的大房子,里边三个工人,师傅、师兄和我。但这丝毫不影响我成为工人阶级一员的兴奋和自豪感。 那时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手机。除了在车间抓革命、促生产,老柳树下就是我们的第二活动场所。只要天气允许,班前会、工间操一般都在树下进行。我负责读报纸,师傅安排当天的活,新婚的师兄眯着眼听。这棵树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它是我们的伴托。 柳树是大自然的馈赠,活力而充满诗意。春天柳丝吐絮,夏天清风蝉鸣,秋天夕阳昏鸦,冬天雪枝雾凇。它不经意间的一切变化,都使辛苦劳作的我们隔窗享受到美的愉悦。 柳树没有专人培植和专门施肥,但它长得很旺。随着我们模型车间人数增多,随着厂房规模的扩大,柳树枝桠日日伸展,树越来越高大。但树越高,枝越垂低,那随风飘摇的柳丝,条条不忘根本,借着春风,俯首眷顾,时时向处在泥土的根本拜舞亲吻。 夏夜乘凉时,柳树下聚的人多起来。那时职工家属多数在农村,枯躁的单身生活促使大家凑一块拉呱解闷。用碎刨花烧壶开水,泡上“干烘”茶,柳树下就成了交流的茶舍兼论坛。不拘形式,不限内容,古今中外,天南地北,名人轶事,坊间传闻。或听说,或杜撰,或亲历,或家传。可说,可唱,可嘻笑怒骂,可辩论演讲。那酣畅淋漓的快意,那胸无城府的倾诉,那意气风发的率真,还有那苦涩的“干烘”茶,使大家忘记了加班加点的疲劳,忘记了低薪家贫的窘迫,像平淡的生活中加了一羹盐,令人回味无穷。 这种气氛和感觉,我后来在多种场合试图营造和寻找,但每次都无功而返。 师傅会拉二胡,平常多给人伴奏。锻工车间的老刘师傅喝了口茶,抻了抻嗓,先来了段京剧:劝千岁杀字休出口,细听为臣说从头,那刘备本是靖王之后,汉帝玄孙一脉留…… 年轻人似乎不太感兴趣。有人喊:“郑师傅来段《送情郎》。” 郑师傅调了调琴弦,自拉自唱起来:送情郎送至到大门以西,一抬头看见了个卖梨的,有心买上个给俺郎吃,又想起昨夜里吃不得凉东西。 有人戳了下座伴:“吃梨了没?”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师傅喝了口“干烘”,继续唱:送情郎送至到大门以南,从怀里俺掏出了二百钱,这一百你拿着路上买吃的,这一百你留着回家做盘缠…… 在繁星点点的夏夜,歌声低沉沙哑,二胡如怨如诉,像这柳树粗壮的树干一样,透着一种原始、粗糙然而却是真实、自然的美。我看到师傅几次用手抹眼睛,说是有乌蝇子。但师兄说他想家了。师傅家在偏远的农村,每月发工资才回家一次。 46年弹指之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老柳树仍然顽强地活着,它像一块丰碑,默默地立在那里,无人知晓它经历过多少人间冷暖,见证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 春天是万物生发的季节,别的树都借了春的力量,争先恐后地向上爬高,追求灿烂,不再关注曾经的过往。只有老柳树仍然保持这下垂的姿势,时刻接着地气。即便枯萎,即便老去,终生不变。老柳树才配当春的使者和亲人。 老柳树,你真好,好的让人想起困厄,想起汗水,想起歌声,想起收获,想起喧闹而平静的一生,想起来去如一的根本。再见了,愿您的虬枝苍干春心常在,愿您的条条丝绦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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