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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钟亮
笔者前不久写过一篇随笔,题为《“割席分坐”后的人生》,讲述了同窗好友管宁和华歆的故事。文中引用了《三国演义》的一段话:“华歆素有才名,向与邴原、管宁相友善。时人称三人为一龙:华歆为龙头,邴原为龙腹,管宁为龙尾。”“龙头”后来从政,做了魏国丞相,“龙尾”则一直教书育人,以其高尚的品德成为士子楷模。他们选择的人生道路不同,但应该说都是成功人士。然而那位“龙腹”邴原,他的情况又如何呢? 关于邴原,《三国演义》只一次性地出现了名字,然后便人间蒸发似地再无交代,这对他太不公平了。笔者满怀兴趣地翻阅史籍,发现他竟然也是“潍坊人”,准确地说,是北海郡朱虚县人;进一步调查得知,安丘城西的红沙沟就是他的故乡。红沙沟位于潍河支流汶水南岸,向东二三十里即是管宁的故乡挥金河。“龙腹”“龙尾”同在一县,这地方绝对是“人杰地灵”的宝地! 现在让我们看看“龙腹”的人生轨迹吧。 翻开《三国志》,在《魏书》卷十一里有邴原的传记。有意思的是,管宁的传记就紧靠在邴原之后。两相比较,就会发现,邴原的童年跟管宁一样的不幸。管宁是“少而丧母,不识母之形象”;邴原则是“十一岁丧父,家贫,早孤”。因为没钱读书,小邴原急得在“书舍”(学堂)外面哇哇涕泣。教师被他感动了,就说:“童子,你若有志求学,我可以不收你学费。”就把邴原领进了书舍。邴原很珍惜这个机会,就拼命苦读,一个冬季居然就能背诵《孝经》和《论语》了。在这期间,邴原认识了管宁,和从平原郡赶到这儿“借读”的华歆。我们知道,那年头的书籍极其匮乏,纸张比布帛还贵,是故学子们读书主要是依靠师傅的口授(据柳贻徵《中国古代文化史》)。一旦师傅的肚腹里没货了,而学子还想上进,就需离乡游学,另拜高明。据《三国志》裴註所引的《邴原别传》:邴原“单步(没有同伴)负笈,苦身持力”,辗转多地,先后到陈留拜韩子助,到颍川拜陈寔,到汝南拜范滂,到涿郡拜卢植。他读书很能吃苦,也有很强的自制力。譬如说,本有饮酒的嗜好,但从游学之日起,“八九年间,酒不向口”。待到学业结束,将要归乡时,师友们为之饯行。都知道他滴酒不沾,便以米粥当作饮料。不料邴原却说:“我本能饮酒,但怕荒废学业,故而断之。今将远别,岂可不饮?”遂与师友放怀痛饮,他竟能“终日不醉”。 我们知道,汉代的“三公”和地方上的州郡长官是可以自行设置官属的。那时候在北海做国相的是孔融,他很爱才,并且早已听说青州地区有两位满腹经纶的名儒,就是郑玄和邴原,堪比学界双峰,便把邴原召去做了“计佐”,把郑玄召去充任“计掾”。这应该是邴原第一次“从政”,从此时起,他的人生就有了“官吏”的身份了。对这位“官吏”,史书的评论是“秉性刚直”,“清议格物”。这说明他对看不惯的事情,绝对不可能沉默。譬如说,当时孔融宠爱某位属吏,常当众对其盛赞,后来又怨恨他,必欲杀之。那人叩头流血,哀求饶命。在座官吏纷纷求情,唯邴原一声不吭。孔融颇感诧异,便问邴原:“众皆求情,君何独不?”邴原答曰:“据我所知,署中官吏受明府恩惠者,未有一人在他之前。然而今日,明府却突然要将其处死。恕原愚钝,倒要问问明府:不知因何爱之?因何恶之?”孔融说:“那人生于寒门,我举其孝廉,拔擢用之。可他竟辜负了我的恩惠。你该知道,善则进之,恶则诛之,此乃‘君道’,无所谓厚薄无常!”然而邴原摇头道:“夫孝廉者,国家俊秀也。举之若是,则杀之非也;杀之若是,则举之非也。《诗》云‘彼己之子,不遂其媾’,此讥讽意也。《语》云‘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孔融顿然语塞,遂大笑:“方才是我戏言,君何必当真?”但邴原却笑不出,正色说道:“君子于其言,出乎自身,加乎其民,干系重大。岂有欲杀人而可为儿戏者哉?”于是融张口结舌,无以对答。 邴原其实在孔融手下没呆多久。因为“黄巾”祸乱,他为身家安全考虑,便约上同乡好友管宁,携家属迁徙辽东避难去了。到了辽东,管宁住在郡北,邴原住在郡南,各自筑庐,讲学授徒。那年头天下大乱,但求学的人仍然不少,民间教育甚至很火。许多当地人和流亡学子,早知邴原大名,纷纷围拢过来了。 光阴荏苒,邴原在辽东一住就是十来个年头。讲学授徒之余,他与管宁也常有往来。管宁见邴原过于刚直,有时对社会时政发表一些看法,已经引起辽东太守公孙度的“不安”,便劝邴原回归故乡,继续讲学。邴原也知道辽东非久居之地,便接受了管宁的建议。他秘密制定西返路线,摆脱了公孙度的耳目,终于安全回到了朱虚故里。 据《邴原别传》记载,邴原“自反国土”,即以“讲述礼乐”和“吟咏诗书”为乐;其时“门徒数百”,“英伟之士向焉”。其时“海内清议,云青州有邴(原)、郑(玄)之学”,可见邴原的名气之大。然而这种书香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时任司空而实掌宰相职权的曹操,得知大儒邴原归来的消息,当即辟其为司空椽,署东阁祭酒。这时候邴原面临两种选择:一,回绝召命,继续教书;二,离开杏坛,“从政”做官。我们看到这位“龙腹”先生,踌躇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了“从政”。而从此之后,他的人生命运,就与英雄抑或奸雄的曹操绑在一起了。 好在曹操对他十分敬重,而他在“从政”过程中也能坚持士人的操守。他显然并不热心权利,因之“虽在军历署,常以病疾,高枕里巷,终不当事,又稀会见”(《邴原别传》)。就是说,邴原虽有官职,但经常托病在家休息,很少与曹操见面。建安十二年(公元207),曹操北伐三郡乌桓,归来途中宴士大夫。酒酣,曹操说:“孤返邺城,文武诸君必将来迎。不来者,独有邴祭酒耳!”不料言罢未久,邴原已至。曹操大为惊喜,提鞋而起,远出相迎。自此之后,他对邴原就愈加刮目相看了。 曹操欲拉拢邴原,使之成为“腹心”。有一回,其爱子仓舒(就是那个用船来称大象体重的神童曹冲)夭折了,他听说邴原亦有一女早亡,遂求合葬,结为“阴亲”。此等事对有些人可能求之不得,但邴原却严辞拒绝。他说:“合葬,非礼也。我之所以敬重明公,明公所以爱我,无非能以坚守训典而不更易也。若听明公之命,则是凡庸之辈。请恕不敢从命!”曹操当然不能强迫。这事也便不了了之。三年之后,曹操已正式做了丞相,邴原得选补丞相征事。那时郑玄的门生崔琰做东曹椽,由他起草而由曹操签署的文件,评价邴原为“秉德纯懿,志行忠方,清净足以厉俗,贞固足以干事”的“国之重宝”。 再后来,邴原离开已做了魏王的曹操,到太子曹丕那里做五官将长史(注:曹丕时为五官将)。此时又发生了一件考验邴原人格的事。有一回,太子大宴宾客,席间曹丕向大家提出一个很刁钻的问题:“国君与自家的父亲皆有疾病,然而药仅一丸,唯救一人。试问,当救国君,抑或救父?”于是众人议论纷纭,莫衷一是。邴原本不愿参与讨论,可曹丕偏偏问他,他只好“悖然对曰:‘父也!’”。曹丕对他的回答颇不满意,但也“不复难之”,并没有再出难题来逼迫他。 又过数年,曹操伐吴,令邴原随军。其不幸病发,突然“卒”于征途。《三国志》只用一个“卒”字来结束邴原的人生轨迹,而并没有说明其“卒”的原因。是病死的吗?他得的什么病?有没有用过曹操馈赠的药物或者营养品呢? 邴原大抵是正常死亡,而不是被曹操毒死,或者像对待荀彧那样用“空食盒”之计逼其自杀。但我也许是多心吧,却总怀疑他是因“忧郁症”而不治而卒的。理由是:他终归是一个文人,学者,做不了官,当不了政客。他想“君子独善其身”,保持人格的独立,但实际上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他的好友管宁,一直坚持教书育人,从始而终,矢志不渝,结果健健康康潇潇洒洒地活到了八十四岁(《三国志·管宁传》),比邴原多活了二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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