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岗

　　一个城市的街名地名,往往体现着一个地方的文化内涵。到苏州、杭州这样的城市,随便走过几条街巷,浏览一下街头巷口的路牌,就像是在阅读一部城市的历史。过去老潍县的街名地名,也有这样的特点。说起石佛寺就会想到苏东坡,而提到三贤祠就会想到郑板桥；射圃亭一定是先人演武骑射的绿茵,预备仓则代表着老潍县的富庶与殷实。就连东关这样的地方,都有“凤凰庄”“麒麟崖”如此雅致的地名,想想都是一副极好的对子。而在这些地名中给人最多遐想的莫过于“九曲巷”。
　　“巷”以“九曲”而名,是说它极深、极幽、极僻；总之是极尽曲折,曲径通幽的意思。套用《红楼梦》里面的句式来说:最为难得的是,老潍县人怎么就拈出了“九曲”二字,来命名一条巷子?!极妙,极俗,极雅；大俗大雅之间,让人生出无尽的联想……其实,潍县的九曲巷有两条,一条在城里,一条在东关。城里的一条在撞钟院前街附近,规模不大,名气也小；而东关的一条,则因为四通八达,曲折悠长,几乎通达了四分之一个东关而闻名。我的家在北下河街的北首,紧邻九曲巷众多出口中的一个,从小在这一带游玩,对它非常熟悉,至今依然记忆犹新。具体来说,九曲巷地处老潍县的东关大街、李家街、北下河街和鱼店街四条道路的中间,由于当初的原居民建房修屋,闪展腾挪,自然形成了曲折的巷道。因为是自然形成的,没有经过规划,所以彼此挨靠,相依相偎,宽窄无序,曲折最多。仅巷子出口就有四个,在北下河街有两个出口,在李家街和鱼店街各有一个出口。在这一大街区中间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像一个倒看的“下”字的结构。
　　所谓倒看的“下”字型结构中的一横,是在它的南部,我们姑且叫它“九曲南巷”。南巷有两个出口,分别在李家街南首和北下河街的南首。而北下河街南首的这个出口,是它的西出口,西出口的标志就是观音阁。观音阁是过去老潍县东关所谓“七楼八阁”中的八阁之一,供奉的是观音大士,创修于明代。现在可以看到的老照片是拆除之前拍摄的,“九曲巷”三个字的街名铭牌,就钉在观音阁的西墙上,已经相当斑驳了。其实在我小的时候,在观音阁的西侧,也就是九曲巷的西口,还有一个很大的石牌坊。牌坊上刻了很多字,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被拆除了,拆下来的石头很大,堆放在那里有好长时间,这是我亲眼见过的。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感冒不好,咳嗽不止,母亲就带我去了观音阁。好像是在观音阁券门东首的南侧,有一个小门,进去就是上阁的楼梯,很陡也很暗,我拽着母亲的衣襟,艰难地爬上去,在观音菩萨的塑像前敬了香,求了三张黄表,恭敬地焚烧了,将焚烧的纸灰仔细包好、收藏。回到家中,母亲倒了一碗白开水,将一部分纸灰投在里面,让我喝了,第二天又喝了两次。咳嗽好了没?现在完全忘记了。只记得去观音阁的过程,相当神秘而敬畏。
　　从观音阁的券门进了九曲巷,曲曲折折往东走,时宽时窄,宽不容车,窄仅容身。越往东走,曲折越多。两旁都是黑森森的宅子,宅子的大门紧闭着,没有一丝动静,也没有其他行人,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咚咚地在窄巷之间回荡……就有点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了。于是,心跳加快,脚步加快,越快越慌,越慌越怕,似乎有人跟在后面。紧张,但不敢回头。听老人说,这时候千万不能回头,如果是鬼,在你回头的时候,血盆大口就会冲你而来。你不回头,拼命地走,只要看到巷子的亮光,鬼就不会再跟着你了。于是咬着牙、壮着胆,加快了脚步。拐了两三个弯之后,突然前方一亮,就到了巷口,便逃也似地从九曲巷的东口走了出来。出来一看,这里竟是李家街的南首。
　　有一段时间,大约是六岁左右,我经常走这一段巷子。因为在九曲巷东口以北,李家街上,有一个教师幼儿园。父亲是教师,我在六岁的时候被送进了这家幼儿园,所以一早一晚都要走过这条深巷。那时候没有家长护送,就是自己来回。后来小我一岁的表妹和小我两岁的表弟也进了这家幼儿园。我反而有了护送他们的责任。这就逼着我自己胆大起来,不再惧怕这条幽深曲折而且有着怕人传说的巷子了。
　　九曲巷最窄的部分,是从所谓“南巷”的中部向北,一直到“杜家湾”这一部分,我们姑且叫它“九曲中巷”。这一部分的巷子是南北走向,并不十分曲折,但就是太窄了。最窄的地方,如果是对面来人,是要两个人相互侧一下身,才能过去。在这些极窄的地方,还有一些延伸出去的小胡同,潍坊人叫过道。其中一条过道深而且幽。过道的头上坐着一个老妇人,终年在那里搓麻线。人长得挺富态,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她的脖子上长了一个巨大的瘿瘰,有两个馒头那么大。垂(潍坊话叫:当啷)在她的颔下,的确有些吓人!那时的潍坊人管这种病叫“长粗脖子”,现在的说法叫碘缺乏症。她搓麻线用的工具也很特别,是一根两头凸起的骨头,中间钉了一个钉子,用手一转,便开始旋转起来,于是麻胚就变成了麻线。一年到头,只要不是刮风下雨,有着巨大瘿瘰的老妇人几乎都在那里搓麻线。于是,每当要走过九曲巷的时候,我心里就在想:那个老妇人还在那里搓麻线吗?肯定在的!于是心里便害怕起来。
　　从九曲南巷迤逦北行,走过极窄的巷道,走过老妇人搓麻线的过道,走到巷子的北首,突然间就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空场,这里就是杜家湾。潍坊人所说的“湾”,其实就是蓄水的大水坑。我小的时候,杜家湾已经没有水了,填平了,于是就形成了一片空场。九曲巷在那里分成了两个岔道:向北的一段,曲折通向鱼店街,在那里有一个出口,是北出口；向西北的一段,拐了几个弯以后,眼前又是一片空场,这里原来也是一个“湾”,我们都叫它“后湾”。后湾也填平了,不再蓄水了,只留下一片空场。那里是我们小时候的乐园,附近一带的孩子会在那里“打尜”“打王八”“糯米粘糕”“摸白菜”……都是当时潍坊小孩子喜欢玩的游戏。后湾的南侧是当时潍县最有名的饭店“庆德楼”,北侧就是我们家的后院。不过我们家和庆德楼都是在北下河街上开门。所以这里就算是九曲巷西北的出口了。
　　九曲巷的格局大致上就是这样。但因为它极曲,极深,极幽,极窄,而且在那样的年代,照明条件又不好。即便是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整个九曲巷也没有几盏路灯。不用说晚上,就是白天一个人走在那样深深的巷子里,前后不见行人,心生胆怯、胡思乱想也是很自然的事。于是有关九曲巷的神怪鬼狐的故事传说也很多。如果当时有人收集起来,也许就是一部袖珍版的《聊斋志异》。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些传说大部分都失传了,非常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