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安

　　火车站外,女儿跟我挥挥手,转过身,瘦高的身影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入进站口……
　　从她初中毕业进京求学时起,十几年来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送站,但这一次的感觉颇为不同。毕竟是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期,真正踏入社会,去追寻一个不可知的未来。就像那些小鸟,虽有许多次离开鸟巢,练习飞翔,最终还是要彻底飞走,依靠自己的力量觅食生存。
　　对于她的教育,我一直都采取一种近乎放任的态度,除了引导读书和不许学坏之外,基本处于野蛮生长状态,我们称之为“放养”。从小时候起,对学习成绩处在中游的她从未有过更高要求,只偶尔提醒一句“别落下”,但初中时进入叛逆期,不爱学习不交作业,成绩也开始“落下”。我告诉她,只要她过得开心,我可以接受她的平凡,但自己的未来只能由自己把握。于是,她另辟蹊径自我设计,考去中央美院附中,把从儿时就保持的爱好早早地变成了发展方向。而后,进入北京电影学院学习电影人物造型设计,这是一个冷门专业,每个年级只招收10名学生,因而她的同学们从大二起就可以跟剧组赚钱了。她说她不喜欢影视行业的功利和浮躁,她并不知道,功利浮躁的其实不只是影视行业,而是成了一种社会生态。但她还是毕业之后连典礼都没参加就登机飞往日本,在语言学校学习了一年之后,攻读东京艺术大学油画专业的硕士学位,实现了曾经认为遥不可及的梦想。
　　在这座堪称艺术殿堂的校园里,她确立了自己的方向,潜心于当代艺术的研究探索,将精神分析、意识流等种种现代理论用于自己的创作,自己似乎找到了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但那些铺展了无形的回忆、想象、意识之类抽象概念的作品,却极有可能令人担心地面对曲高和寡的寂寞。
　　她从未跟同龄人一样寒窗苦读,却能考入虽非顶尖但至少也是名校的求学经历,曾被朋友们认为是放养式教育的成功证明,但如今却发现,“成功”还言之尚早。我们总拿以往的经验为今天甚至未来做出判断,又往往因为忽略了时移世易的因素而产生谬误,特别是在时下,波云诡谲、瞬息万变,自以为是的想象就常常被出乎预料的现实打脸。比如在我们的经验中,考了大学似乎就一劳永逸可以高枕无忧了,但事实上在高校大规模扩招之后,大学生甚至连研究生都已经不再是昔日的“天之骄子”,而是拥有较高学历的待就业青年,更何况她毕业的这个夏天,又正赶上新冠疫情反反复复地进入第三年、高校毕业生超过千万的现状,就感觉举步维艰前途未卜。
　　“我不想找工作。”
　　回到家里,我们常常一起讨论有时甚至是争论她的去向,我发现,她尽管从十几岁就独自赴京求学,但对于世事却天真幼稚,完全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
　　“如果不找工作,那你如何生存?”我问她。
　　“赚一份生存的钱,很难吗?”她反问。
　　我说对有些人来说不难,但对有些人来说很难,而一个只爱画画且画的又是一般人看不懂的抽象画的人可能就当归于很难的那部分人之列,除非你去迎合市场,让更多的人接受……
　　她很有些不甘心地问:“我能……不迎合吗?”
　　“那恐怕就生存艰难。”我的回答很是干脆。事实上,古今中外大都如此,那些所谓纯粹的艺术家,在年轻时代甚至一直到死都穷困不堪,有少数人把声名留给身后,而更多的人就那么默默地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永无声息。
　　“现如今很多人都生活在功利之中,赚钱成了他们的终极追求,所以都想尽一切办法将自己手中的任何资源变成利益,包括人情关系等等,会因此而改变了诸多以往的规则,比如艺术的评价标准。你一个情商不高还有点‘社恐’只会埋头画画的人,恐怕很难有出头之日。”我说。
　　她沉默良久,抬头问我:“那如果我想坚持,你会不会支持我?”
　　我笑:“就想试探能不能啃老呗?”
　　“就给我几年的时间……”
　　我说行,我可以养你,但你得保证在我养不动了之前能自食其力。这话本是开玩笑的,但说出来时,又在嘴边品咂出了一丝悲壮。
　　之所以能对她“放养”,很大程度上是保持着一种心态,这个世界上的人就是呈金字塔结构排列的,所谓声名显赫或者大富大贵之人毕竟只是少数,任何人只能努力,却无法决定,更多的还是我们身边那一个个轻轻松松的普通人。只要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做一个快乐的普通人,许多诸如焦虑之类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事实上也是给了他(她)们更宽阔的缓冲地带,或许反而更有起飞的可能。
　　她初中时成绩下滑几乎被老师放弃,我说实在没有了出路,那就租个门面,开个小卖部,只要能自食其力,也能快乐度过每一天。
　　“如果我这次还是没找到出路,那就实施咱的小卖部计划,有一份收入吃饭,还可以继续画画。”她这话也是玩笑口吻,但似乎也带了某种悲壮的成分。
　　在家的那些日子,她几乎从不出门,把一个偌大的客厅变成了作坊,每天都在收画框、钉画布或者木板,然后用不同的材料,制造出一幅幅没有线条甚至没有形态的画面,能让人深切地感受到她沉浸其中的乐此不疲。
　　人生一世,我们究竟要什么?这是都该明确,但许多人都不明确的问题。我们所做的一切,最终追求的,不过就是来自内心的快乐和幸福的感觉,本属于精神,但这种感觉,物质的满足所能给予的最为简单直接,于是大家都误把物质与之等同,并且倾尽全力地填补着不断上升的欲望,成为物质的奴隶,有的疲惫不堪,有的甚至就为了一串增长的数字而走向毁灭。实际上,在保障了温饱的前提下,快乐和幸福的感觉只要你投身于你所喜爱的事物,就能轻松获得,只是需要保持一种心态,不贪婪,不攀比,内心有所皈依,宁静而丰盈。
　　于是,我决定放她去飞。
　　就像《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斯特里克兰德或他的原型法国后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如果能够飞翔,不管多高多远,都可以体会到自由灵魂的快乐,或许还能追逐心中的那枚“月亮”。而且她尽管放心,如果能够衣食无忧,那就算人生“成功”,如果混到穷困潦倒,我这里暂且还有维持生存的“六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