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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瑜
亲爱的儿子:
你好啊!今天对你说,我爱你。
记得第一次给你写信,是在你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准备工作紧锣密鼓——选雅致又不失严肃的信纸,选大小、材质都合意的信封,选精美、独特的邮票……落笔前,我做了好多次深呼吸,在演草纸上练了一大页字,唯恐字写得不漂亮。那是我对你人生的第一次白纸黑字的叮嘱,每一个字都慎之又慎,语重心长。虽然明白你不会全懂,甚至不会记心上,却又相信,它将成为你成长的一部分,伴随你度过今后漫长的岁月。当你懂得回首,偶尔看到它,至少会相信,你的童年自始至终都被妈妈以各种形式深沉地爱着。
这几天,我有空捋头发时,发现细到只剩一小把的头发里,藏了几根很长的白发,赶紧薅掉,但是再看到两鬓时,继续薅的念头就止住了。那一丛密集的白得非常精神的短发,以毋庸置疑的架势暗示我接受现实,放弃抵抗。我的第一反应是——时光啊,别让我老得太快呀,我的孩子还没有长大成人啊!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对你的牵挂可以让我忽视衰老本身。
我能感受到,你的逆反期快过去了。在我们的“对抗”最激烈的阶段,我一度沮丧地对自己说:完了,完了,这个儿子怕是要白养了。作为医生,我所深知的青春期少年的各种叛逆来自于书本和对别人的旁观；作为你的母亲,我却同大多新手妈妈一样,耗尽所有耐心和力所能及,依然收获不了一个“通情达理”的孩子。
2020年春天,新冠疫情呼啸而至。那天早晨,我早早地就被召唤到医院,随即准备接管呼吸病房,不再能回家。我给家里打电话,你接的,我没有多说,只简单告诉你我要进入隔离状态了,我需要拖鞋、牙杯、毛巾、饭碗……你什么也不问,像复述急救医嘱一样清晰地复述我的要求,一件一件地准备,打包。你的语气有些沉重,却竭力保持冷静、有条不紊,仿佛那些我没说出口的话你都明白。我能感受到你的隐忍,你不想把你的担心、无助传递给我,你明白我要去接受生死的考验、面对未知的结局,你不想增加我的压力。
收拾妥当,姥爷要去医院送,你不肯,要自己去。姥姥坚持要跟你一起去,一是不放心你,二是不放心我。你用电动车载着姥姥,冒着春寒奔驰到医院门口,我让你们把包裹远远地放在路边,等我去拿。一老一小,一个担心孩子的母亲,一个担心母亲的孩子,就那么远远地无言地看着被层层隔离服武装的我。我好想过去抱抱你们啊!我挥手让你们赶紧回家,你搂着姥姥的肩膀,大声对我说:妈妈,你小心点!我的眼泪悄声流进了面罩里。
那天,我特别欣慰,危难之时,有子如你。
在你的记忆里,可能没见过什么会击倒我。没有做你的母亲之前,我不信谁能真的“视死如归”,对死亡的恐惧和对青春的留恋应该是人的本性。但是,有了你,我就真的很少怕了,我只害怕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照顾好生我的人和我生的人。在陪你成长的同时,我也不断反省,我要做什么样的人,又希望你做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一个冥顽不灵的孩子,我也不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母亲,为什么我不能被你认可,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不到你对自己母亲的爱和珍惜呢?现在,我逐渐意识到,我在用我的“情”和“理”的标准做你行为的卡尺,我爱你,却不曾认真地去了解你,去问问你的标准是什么。
最近,我突然接受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有些事,你必然自己去经历后才会体会到得失,进而懂得自律与进退,无论它是否符合人间正道的标准,比如浪费时间,比如早恋,比如好逸恶劳。我很明白,你的未来需要你现在做什么,但人生真的就是一场旅程,我不能因为提前看到了某些风景就替你决定哪些值得看,哪些不必去了。很多路,哪怕曲折,你还是要自己走一走,或许会有不一样的体验,也或许最终认可地得出同样的结论——喔,真的耶,不该这样走。
有一点倒是可以大言不惭的,那就是我从来没有用我的期望去捆绑你。人生实苦,等你踏入社会,就会发现取得一点成绩、扭转一个困局有多难,不是所有努力都能有回报,而学生时期是少有的仅仅靠读书就能谋划美好未来的绝佳机会。《士兵突击》里的主人公许三多曾说过一句话:“活着就要做有意义的事,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着。”母亲的心愿很简单,只希望有一天,我再也无法为你遮风挡雨时,你有足够的能力承担对自己和家人的责任,衣食无忧,风雨无惧。
时间过得真快呀,你已经17岁了,我却总是想着你刚上小学的模样。报到那天,你穿着平时的小背心只拿了一瓶农夫山泉,笑得像一朵灿烂的向日葵。我眼观四方,发现我这个做妈妈的似乎有点“大条”,因为别的小朋友都新衣新包一副严肃迎接新生活的姿态。在之后的十年时间里,我时不时地犯大条,你却从来没有不依不饶,相较之下,倒是我习惯累计你的各种问题,喋喋不休。马上就高三啦,很多家长早就开始焦虑了,我却没那么紧张。因为我内心坦然,我相信每一种人生都值得期待,值得祝福。
所以,我的孩子,记得妈妈爱你,记得用自己的力量去争取最想要的未来,剩下的,交给时间。不要怕留下遗憾,试错也是你人生的一部分,哪怕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也要记得妈妈永远跟你在一起。但不能一错再错,随着成长,你要尽早学会自省和止损,把失败的代价降到最低。人生倏忽而过,妈妈希望你能享受生活的美好,而不是疲于应付各种试错带来的困苦。
最后把《老友记》里给了一代人勇气的台词转送给你:欢迎来到现实世界,它糟糕透了,但你会喜欢的。
妈妈
2022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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