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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
“眼看着阳光明媚,树木忽然间长满了叶子,就像电影里的东西长得那么快,我就又产生了那个熟悉的信念,觉得生命随着夏天的来临,又重新开始了。”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曾这样形容夏天。夏天,是生命最具活力的时候。 从前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吧。可现在我发现,关于夏天的美好,好像都休眠在了童年里:流水潺潺,蝉鸣阵阵,以及那些肆无忌惮的玩闹和笑声…… 如今的我憎恨夏天。憎恨它睁开眼就暴露出的锋芒,憎恨它跟我眼睛里满布的红血丝一样猩红的面庞。 来店里吃早饭的客人说:四点天就亮了,太阳出来了你们才营业,太晚了;吃晚饭的客人说:夏天夜里才是好时光,夜半前打烊太早了。他们说得都对,都有道理。我只能满怀愧疚地对着他们呵呵呵。 我的夜被两头侵蚀着,越来越短。短得在家的时间手机和电动自行车总是充不满电。漫长白天里的节奏却愈加地激烈起来,激烈到我老担心这颗心脏的蹦跳是否能足够应付。 这都怪谁呢?只能怨夏天吧。是夏天让太阳加班加点地兴奋,不知疲倦地发狂。 那些绕飞的燕子,那些映日的荷花,那些清凉的树阴,那些漾满生命活力的青草,那些响在水里的蛙鸣,那些新娘子一样娇羞的芙蓉花……都是外面的世界,不再属于我和我的同行们。 我们属于厨房,属于高温,属于陀螺一样旋转着的人间烟火。 墙上的排气扇嗡嗡地响个不停,吵得人头疼,温度并不曾降下多少。任怎么拼命旋转,它也没有足够的能力抗衡呼呼的炉火和腾腾的蒸气。 欢畅的是流动的汗水。黏答答的衣服努力一遍遍吸收掉它们,再勤奋地快速用它们画出一幅幅图画。 能清晰地感觉到痱子从头皮上、从后背上、从脖子、从胸前,一粒粒跳出来的刺痒。 客人吃饭的空间是凉爽的。空调如今是人们离不了的宠儿。偶尔出来喘一口,如童年里的那支三分钱的冰棍,从口鼻一路爽到心肺。但是不能贪,这里不是岗位。 隔壁小张享受不到空调冰棍。他做油饼,没有堂食。他的汗水甚至都省了流动的过程,直接就被烙油饼的一排大平锅烤干了。每一年的夏天,他裸露的胳膊及脖子上的层层痱子结成了痂,要用整整一个秋天才能褪下。 炸货老李的手背和胳膊上则是大大小小的疤痕,夏天的伤害是直接的,赤裸裸的。如我,一根刚捞起的面条不小心搭在手上就是一个长水泡。老李的疤痕跳过了起泡的过程,溅起的热油直接在皮肤上做出了烙画。老李说,比烫起水泡强,这样不用躲避不会感染。 雷打不动的相同轨迹,日复一日的循环动作,无假无休的旋转又旋转,再加了酷热和少眠,让夏日变得有些麻木。 甭说“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便是那知了声声叫着的夏天,那停留着蝴蝶的秋千,都在高温与疲惫中死去了。活着的,只有生活扬起的鞭子,一下下抽打着旋转如陀螺的脚步。 曾经,我把写点儿小文章当作对自己麻木生活的救赎。可是又发现文字这个东西是一匹任性的野马。它不想出来的时候,便矜持地与你保持着距离,让你根本触摸不到。而一旦引发了它跑出来的兴致,你又控制不了它了。这两种情况,在夏日一不留神就没了的夜里,都不是我敢招惹的。毕竟,诗和远方可以放在远方,柴米油盐的日子不可以。 我只能恨恨地忍下,眼看着可恶的夏天硬生生把我的文字溺死在它的热浪里。 有一天当我看到小朋友拎着的小笼子里,一只小鼠在微型摩天轮一样的道具上不停地蠢蠢奔跑。忽然悲从中来,这不就是我嘛。 然而,只需来自遥远学校里的一张成绩单,或者老家年迈爹娘的一张笑脸,那所有涌起的悲哀瞬间又被击碎。那些沉沦的斗志,又在蒸笼一样的厨房里开始昂扬。 某个闷热的傍晚,一阵猛烈暴风雨过后,我们不约而同地跑出来,猛喘几口雨后的空气,在一排门店外互相看着狼狈的样子,呵呵而笑。年轻一点的小张夸张地向天空张开双臂:我爱你,夏天! 是的,尽管厌倦,尽管憎恨,尽管抱怨,我们依然爱着它,如我们依然执着地爱着这个不曾厚待过我们的世界一样。我们爱着夏天这杯无糖可加的咖啡。在焦糊的苦味里,用近乎窒息的闷热刺激着我们的神经,激励着我们努力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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